《希望沟壑》(《Hope Gap》)的开篇,从一个小男孩的海边生活说起,大约七八岁的小男孩在浅礁石中玩耍,看到一些诸如螃蟹之类的生物在水中生存,它们不知道巨浪何时来临,又会将它们带往何处。不远处,年纪尚轻的母亲并没有出于安全的考虑而紧盯儿子,她手托着腮,失神且微笑着望向天空,这时候适时响起的诗歌旁白,为影片营造了一个不安又诗意的氛围。
在进入正式故事之后,小男孩成长为一个独居城市寓所的大龄青年,母亲也变成了老人,只是她在开心的时候面庞仍然柔美,让人想起她年轻时是个美人胚子,但在面对她的丈夫——那个显得更苍老的男人时,她的面部肌肉会因激动而紧绷,她用言语指使并控制他,希望他像一条狗(丈夫离家出走后,她的确养了一条和丈夫同名的狗)那样对她言听计从,不断调整成为她理想中的模样。而他,虽不改变,却默然接受,用平淡而冷静的态度坦然处之。终于,她掀翻了餐桌——成年后极少回家的儿子从楼上下来目睹了这一切,却并不意外,他已对此熟视无睹。
《希望沟壑》真是一部让人毛骨悚然的电影,它把婚姻最不堪的一面狠狠地撕开,尽管观众并不知道“伤口”在哪里,但仍然会通过若隐若现的故事细节,看到婚姻“黑洞”的深邃与冰冷。它让人想起《革命之路》,莱昂纳多和凯特在这部婚姻片里的表演,让观众看到婚姻“狰狞”的面孔,他们两个吵架的时候,像火山迸发,像洪水决堤,像世界末日到来。《希望沟壑》里的夫妻纷争也类似,虽然比尔·奈伊饰演的丈夫看上去有点懦弱、不会反抗,但恰恰是这样的躲避、遁逃,更激怒了安妮特·贝宁饰演的妻。
错在谁?影片对此并无明显评判,电影只是很简单地交代了这对老夫妻年轻时认识的机缘:失去亲人的比尔在火车上悲伤到难以自控,同乘一辆火车的邻座姑娘安妮特以恰到好处的方式安慰了他,为他朗读的诗,不但让他觉得这个姑娘无比美丽,也瞬间产生了娶其回家的想法……这个细节讲述了爱情产生的美妙,也含蓄地讲出了婚姻悲剧的起源——当人们想把瞬间的心动变成一辈子的相守,他们当然就面临着巨大的、未知的风险。
人是如何在漫长的几十年时光里,几百几千次摁灭这种风险的火焰,并装作若无其事地生活下来的?因为相爱时的美好?结婚时的承诺?对孩子的责任?或许这些都有,或许还有其他更隐秘的理由。
在《希望沟壑》里,我看到的理由是,比尔的伤痛太深,他太忧郁了,这忧郁可能来自于父亲的遗传,抑或来自于长期的压抑,长此以往,乃至于他会认为这是人生的常态,所以对妻子的“霸凌”,也习以为常。直到他遇到安吉拉,一个只是抚摸了一下他手臂的女人,他才知道,这样的婚姻与生活是不正常的,所以,“老男孩”一生中唯一的一次反击,就搞了个大动作,“净身出户”也要换取自由。
当安妮特找上门时,安吉拉说了一句话,“以前不愉快的是三个人,现在只剩下一个了”,这是全片分量最重的,这句话所叙说的事实无可争辩,但背后隐藏的价值观争论又实在太多。作为观众,在这句台词面前会瞬间选择站队,而观众的本能倾向,其实就是自身对男女、情感、婚姻的真实看法。故事讲述到这里,《希望沟壑》还是没有给出立场,只是给出了选择,让观众来评说对错。
安妮特太文艺了,一辈子活在诗里,活在对浪漫的想象里,可她又不是“包法利夫人”,安妮特的文艺没有削弱她的力量感,反而让她变得强大又强悍;对比之下,比尔又太理性、太冷静了,他觉得生活就像“维基百科”一样,不可能永无错误地发生,没必要事事要求完美……两个性格迥异、反差极大的人,能够将“火山”掩埋几十年,本身也是一种折磨。
作为婚姻悲剧的结果与承接者,乔什·奥康纳饰演的儿子以公平的态度对待父母,儿子接纳了来自父母身上的双重痛苦,不再相信婚姻与家庭的意义。虽然难过,但似乎却也享受到一个人的孤独。儿子与母亲在海边悬崖上讨论“自杀”的那段戏,母亲不以为然,儿子无比悲怆,这形成了鲜明的对比。母亲最终依靠内心深处本能的强大走出了婚姻的阴影,而儿子恐怕终生都会生存在裂痕与阴影之下。三位演员,以令人印象深刻的优秀表演,把人性的复杂与幽冷,丝丝入扣地传达出来。
Gap这个词,还可以理解为缝隙、狭窄、缺口、分歧、差距、隔阂等等,几乎每一个释意,都可以运用到婚姻当中,于是在《希望沟壑》这个片名里,“Hope”和“Gap”是对立的关系,不是“有了希望就能跨过沟壑”,也不是“填平了沟壑就仍然能延续希望”,“Hope”和“Gap”是平行的、较力的,它仿佛在说明一个让人悲观的真相,就像前段时间罗永浩接受采访时所表达的那样,会有差不多2%的婚姻是接近完美、无可挑剔的,原因无它,纯属运气,两个特别合适的人撞到了一起。那么,剩下的98%呢?
洁净的蓝天,安静的海岸,漂亮的房子,时不时以旁白出现的诗……一切都显得那么世外桃源,如果没有“战争”该有多好。可无论多么好的环境,都没法阻止人性的战争,这种战争不分时代与场合,遇到导火索就会汹涌、咆哮、喷发。海那么美,也是有悬崖与暗礁陪伴其中,也要承受台风与巨浪的拍打。这就是《希望沟壑》所要表达的吧,72岁的导演威廉姆·尼克尔森,就这样给观众带来了一个表面光滑而内在锐利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