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先天疾病
故事开始后不久,"字幕"以客观化形式交代了惠子一个极其重要的背景信息:她一出生就丧失了听力。这样一个残酷的先天性疾病发生在一个女性身上,显然会激发我们的同情,这一先行的情感带有较多的主观意味,一开场就赋予故事非同一般的情感基调,似乎是一个巧妙又不着痕迹的设定。然而这终究是一个残酷的事实,一旦我们接受这一前置设定进入故事,我们很快就不得不直面这一残酷事实:惠子听不见这世界上的任何声音,但我们却能听见场景里的每一个声音,嘈杂的环境声,对话声——这是对三宅唱而言真正致命的“先天疾病”——无论我们是否同情惠子,听见/听不见始终是一个巨大的可见的鸿沟,将我们与惠子泾渭分明的隔离开来,这意味着身体层面无时不刻的分离之存在;在身体层面的分离之上,我们很自然就获得了认知分离,我们听见了惠子听不见的东西,对于事物的反应必然就产生了不同的结果;不同的结果制造不同的情感反应,因而上升到反讽分离,对于同一事物我们将会产生与惠子截然不同的认知,这其中最容易获得的是反讽制造的喜剧性。这三层分离,与同情制造的前置性认同完全对立,叙事一展开就面临着这三层隐性分离所制造的诸多分裂,而三宅唱对此显然一无所知。
在隐形分裂的叙述中,受冲击最大的是主观性镜头。诸多的室内场景必然制造大量的中近景镜头、特写镜头,这些镜头聚焦于单一人物尤其是惠子,必然形成主观性镜头,主观性镜头追求的是观众与人物的统一,但由于身体层面的分离,这种形式之统一就失去了其意义。其次被冲击的是客观叙事。客观叙事在不同的人物间切换,其间存在有效的张力转换,大约基于对人物的平衡性认知,但由于隐性分离的存在,惠子这一人物线失去了情节本身的聚焦性认同,而其他人物则不受这一隐性分离的约束,两者对应的视角之平衡就不存在了,这就产生了叙事层级的断裂,即惠子的故事某些时候看上去似乎是被第三者所述,但这显然与全知客观叙事相悖。张力层面上,全知叙事一开始处于神秘之角度,但由于隐性反讽之存在,阻止了观众对于人物的有效认知,由于神秘也带有分离之意味,整体强化了分离之效果,这阻止了悬念的形成,最终将制造了一个不仅人物不能获得认同、情节也很难获得关注的不痛不痒的故事。
二、后天疾病
所有隐性分裂导致的视听语言之问题都可以视为后天疾病,我们只简单说说其中两个明显做作的段落。其一是片中插入的字幕卡镜头,这看起来似乎是向默片致敬,但问题是这是一部2022年的电影,叙事本身有其节奏,故事时空亦有其封闭性,插入的字幕卡破坏性远大于其致敬意义上的建设性,尤其是它出现在对话中,你能设想另一个人看完字幕卡再回答惠子的问题吗?另一是故事末段的拳赛场景,其中的多线平行剪辑这部分很无聊,跟前面的日记画外音一段概述性蒙太奇性质一样,都是在一部追求“自然性呈现”的电影中形式大于内容的败笔,当然这一段最大的败笔还是“踩脚”的特写。这是一个特写镜头,显然是为了强调惠子被踩了一下脚,所以她很生气,有些愤怒,情绪有些失控,忘了战术,最后失败。概括起来,她很努力生活,但被现实不公平对待,这有什么意义呢?她一生来就失聪,这很公平吗?她很努力练习,为了释放自我,在一场拳赛的输和赢结果有什么好在意的地方呢?她失败了她就没有努力生活吗?这种情节设定完全就是煽情戏里面的洒狗血段落,它跟三宅唱在电影中所追求的整体气质大相径庭,或者说三宅唱本身就没有追求。这些细节其实颇多讽刺,跟一开场就隐性达成的反讽分离暗合。你看故事结尾,惠子在河堤遇见了拳赛对手,她似乎是一个工地工人,闲暇时为了释放自我练习拳击,拳台上为了战胜对手全力以赴不择手段,除了可能不存在先天疾病以外,她的人生不是比惠子更努力挣扎求存更努力拼搏求胜吗?那惠子的人生还有什么值得无病呻吟的呢?这就是反讽分离实际制造的表达,扭曲的主题远比拍了一部烂电影更糟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