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中国电影谱系里,讲述城市化进程中农村青年进城务工,而后悻悻离开城市回农村的电影不多,李睿珺的《路过未来》可能是一个特殊的样板。一方面,导演跳出了“安全区”,将视野拓宽,从之前的故乡甘肃延伸到了外来务工人员最多的深圳特区,投资上去,题材也更大了;另一方面他关注的是“工一代”和“工二代”的务工辛酸史,故乡与城市,两头不靠,作为夹心人,他们来来回回没有落脚之地,这是当下中国社会的一道缩影。
古诗里说“遍身罗绮者,不是养蚕人”,现代社会数以千万计的进城务工人员可能也有这样的尴尬,他们背井离乡,建设了一个接一个的现代化城市,修建了一幢幢高楼大厦,却最终没能成为城市一员,等到青春过去,气力耗尽,也不一定赚到钱,浑身伤痕累累,最后只能回到凋敝的故乡,那里早已房屋破败,田野荒芜,土地已经不再属于自己。
在这一点上《路过未来》对现实的正视是勇气可嘉的,不管成色如何,有同情心和野心,它的善意与温情显而易见。
这部社会属性极强的电影,就像一份社会调查报告,它有一个重要的社会学意义是,片子回顾了1980年代以来的打工潮的果实,历经父辈、子辈两代人的淘洗,第一批进城务工人员接近晚年,很多人还是没有着落,而“工二代”们身上依然背负的沉重生活压力,不得不面对更加残酷的生活,这群可能在宏大叙事里可能被忽略和漠视群体,终于被纪录和审视,我们会认真思考我们身边的这些人,重新看待自己的生活。
天南海北的人们涌向沿海开放城市务工,目的只有一个“赚钱”,但是这其间要付出的代价,可能很多人都没仔细算过的,拍片之前,李睿珺做了系统分析,调查了很多样本才开拍这部片子。老一辈人从大西北来到深圳特区打工,在这里生儿育女,以为熬过自己这一代就能扎根,这个城市却拒绝了他们,老弱病残之际回乡,故乡却不能在容纳他们。第二代人,生在这里,长在这里,也无法安居,生在这里却不是本地人,是真正的“飘一代”。
片中杨子珊饰演的女主角耀婷和尹昉饰演的新民,限于学历、技术、户籍等原因,虽然身为“工二代”,虽然已经在深圳生活了很多年,但依然只能在工厂流水线当工人,或者去工地上打打零工,生活在这块土地上,却买不起房子,随着经济形势变化还经常冒着工厂停工、裁员、失业的风险。为了赚钱他们当掮客,当“试药人”,马不停蹄奔波,也没能找到安身立命的地方,一旦重病,未来就被击垮。
耀婷父亲、耀婷,在打工、试药过程中,身体已经衰败,尤其耀婷,年纪轻轻基本上已经掏空了身体。这其中,耀婷的工友李倩付出的代价是最大的,她每赚到一点钱,就要通过美容整形,修补自己,除了爱美,她天真善良,她想变得更加美丽,嫁一个有钱的人,结果死于整形医院的手术台,在进城务工中被物质生活异化,被金钱一点点俘虏,也是很多青年的写照,在心理上,贫瘠的故乡已经和他们绝缘,回不去,也不愿回去。
深圳,打工之城,移民之都,不拒接任何人,也不挽留任何离开。无数人来来去去,能安顿下来的不多,不得不离开的那些人不管收获了什么,他们都早已疲惫不堪,浑身伤痕累累。耀婷、新民、王婷,是这群人里面的“失败者”,过去已经回不去,当下已经疲于应付,连好好生活都这么艰难,他们又怎么敢对未来做多大的美梦,又或者未来已经被提前透支,剩下的只是痛苦挣扎。
《路过未来》中有一个小细节,新民租住的城中村房间窗外就是深圳著名的“世界之窗”,一边是和“世界接轨”的奇观公园,一边是普通人的日常生活,仅仅一墙之隔,真实生活与人造风景却毫不相干,新民的父辈修建了公园,然后在深圳去世,他用父亲残存的积蓄为他买一个公墓,父亲终于算“深圳人”了,自己还是“工二代”,在这个城市过着候鸟一般的生活,他们都是全球化时代的牺牲品,这像一个黑色童话。
李睿珺是80后导演里比较平实、朴素的一位,孜孜不倦地拍着自己想拍的片子很少喧哗,片如其人,此前的片子,《老驴头》《告诉他们我乘白鹤去了》《家在水草丰茂的地方》关注的都是故乡土地上的老人与小孩,都是亲人朋友本色演出,小成本,小题材,表现自然,感情真切,带着纪录片一般的真实质感,这是他片子的特征。
《路过未来》获得了安乐影业1000余万的投资,到遥远城市关注不能落地生根的年轻人,第一次与专业演员合作,片子故事框架比较大,在叙事、剪辑等方面的取舍和驾驭上,有很多空间值得讨论,甚至部分段落拍得很笨拙,但是诚意是在的,他关心的是同一种人,他和他的主角一直在追寻一种农耕时代一样的安定稳妥的生活,这显然不存在了,电影里找不到,现实中也已消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