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杨时旸)
只有当人们有机会站在一个恰当的当口回顾一生,才会知道,命运在某个时刻会如何被意想不到的事件肆意揉捏和牵制,从而导向不可知的方向,但身处那一刻,人们只会想着奋力向前,就像段奕宏饰演的余国伟在酒桌上给老警察敬酒,羞涩又坚定地念叨,“您已经功德圆满了,我还得努力。”他想去努力的,是破获一起命案,擒获一个凶犯,然后佩戴上由组织颁发的大红花,最终,或许可以从那间破败工厂的保卫科调进当地小小的公安局,名正言顺地搞一些案子,从而成为实至名归的“神探”,而现在,“神探”这个称谓更像是工友们掺杂着奚落和亲昵的绰号,而非敬重。余国伟隐藏着自己那一点令人心酸的野心,推诿着同僚们对他的恭维,在得意之中不会想到,命运会就此翻覆。
个人命运,时代特征和离奇命案的纠缠——自韩国《杀人回忆》之后,这三个符号的拼贴就成为了一个吸引中国导演的魔咒,被众人竞相效仿,但接连失败,那些失败者都急于换个背景直接搬演,但谁都没能摸清那些罪案和时代转轨以及人心溃散之间的隐秘联系。《暴雪将至》终于解决了这个尴尬的问题,导演理解了这种设定背后的指向,呈现罪案又极速地抛弃罪案,超越罪案,而竭力目击一个时代的转型,以及转型之下所有人的不知所措。
1997年的南方小城,几起连续的命案,一个国营工厂里的保卫干事,一个临近退休的当地刑警,所有人都希望能够破获案件,但最终,一切却奔向歧途。这一切所组成的并不是真正意义上的悬疑类型片,破案过程被大段地隐匿和省略。时代,以及那些浮沉于时代转轨之中,内心动荡、无枝可依的人们,才是真正的主角。案件和死亡不过是催化剂和引信,滴入一潭死水,引爆长久的憋闷。
那时,一切开始破碎,集体主义和计划经济骤然失效,消费主义与个人享乐暂露头角,旧时代的满地碎片让被国营工厂裹挟半生的人们觉得疑窦丛生又危机重重,被计划和规训过的灵魂不会知道,那些碎片在不久的将来将组成熠熠生辉的万花筒,他们只是惊悚于当下的崩塌,庄严的承诺不再奏效,坚固的东西都烟消云散。于是,人们只能在一种暧昧不明的气氛中独自摸索与等待。电影里的工厂车间还有着熊熊火焰,但工人们的脸上都挂着倦怠和绝望。杀戮就是在这样的背景下发生的,那些邪魅的凶案更像是对这个巨变时代的反馈、表态和应激反应。
陷于这个故事里的人各自有各自的命运线,却被意外扭成一团,结成死扣。余国伟是那种滞留在过去的人,外部的变化他不能解码,他在既定的轨道上遇到了一个千载难逢的机会,希望用破案换得荣誉和升迁,但这一切并非指向利益,只是一个沉溺于旧时代的男人所需要的精神光环,而他的暧昧女友燕子,是一个先知先觉但也敏感怯懦的普通人,在阴郁的小城感到窒息,却也只敢用一种虚幻的期盼当做救赎,唯一超越于周遭的不过就是烫过的头发和描过的眼线,她表情落寞,疏离又忧伤,与后集体主义的粗粝格格不入,她最终只能实现半个梦想,原本想着去往香港开一家自己的理发店,最终只能在那条破落的街道上盘下一个门脸,那里被闭塞的当地人自己命名为小香港,山寨版的现实回应山寨版的梦想,她不过就是想用这个小店挣扎出一点希望,和余国伟搅拌起一点超脱于俗常的爱情,最终却意外奔赴死亡。而那个老警察呢?一生厌恶这里,却终生受困其中,他本来想做一个清澈的旁观者和解惑者,却被那接连不断的死亡搅乱了头脑,他一次次问着,“这到底是怎么了?”这不是一个人的疑问,更像是一场宏大的时代呓语交织出的恢弘困惑。
那座阴霾的小城,那个转轨的时代,所有人都被某种无处不在又无法看见的网纠缠,犹如那一场场接连不断的笼罩着一切的雨。人们都在挣扎,觉得终能挣脱,但注定徒劳。余国伟向那个无辜的嫌疑人发泄之后,安静地坐在警车后座,老警察问他,你这么做到底是为了什么啊?他没有回答,其实是无法回答。身处其中,一切像是癔症的催促。他其实不过是为了抵抗挫败,抵抗变化,抵抗自己在宏大时代和命运碾压面前的无助和弱小。
这个故事充满残忍的首尾呼应,最初,余国伟坐在吉普车里,老警察给他递了一根烟,彼时,他还意气风发,最后,他仍然坐在那辆车里,老警察依然给他递了一根烟,他已经命悬一线,他自己能听见命运的玩笑和嚎叫吗?最初,老警察在破落的街头酒馆里说,退休就回北方老家,坐在院子里无忧无虑地晒晒太阳,最后,他实现了,痴呆之后,无忧无虑地坐在了疗养院的院子里晒晒太阳,只不过他仍然滞留于那座他从未喜欢过哪怕一天的南方小城。
《暴雪将至》中密布着死亡,几场凶杀,一次家暴,以及一个女人的自戕,他们都是大时代之下的微小命运,有人发泄,有人绝望,在窒息感中,人们把挣扎演变成了伤害,有人伤害他人,有人伤害自己,用痛和血确认自己的存在。这些死亡,不只是肉身意义上的个体的死亡,他们更像是为一个旧时代消逝时刻的殉葬。
这个故事横跨了1997年到2008年,但它只呈现了头和尾,所以对照就令人唏嘘。2008年,已经是一个光鲜的年代,奥运会和房地产,全球化和互联网,同一个世界和同一个梦想,谁还会提及那些曾经和过往,人们似乎都被重装了系统,解决了bug,早就不再是当年站在工厂门外被宣布下岗时不知所措的旧人。但是也仍然有一些人被困在了旧系统中,老旧的厂房被爆破,那些困于过去的人们站在一旁呆滞地观看,他们依然穿着黑色和蓝色的工服,依然一副困惑的表情,像是被国营工厂废弃的残破玩偶,和这个美丽新世界相看两厌。
那次拆除,炸毁的不只是一个地标,灰飞烟灭的其实是一个时代,那个瞬间,有一些微妙的东西被泄露出来——这个故事之中的很多地点坐标似乎都可以被时间坐标取代。比如,余国伟对燕子说,留下吧,他说的,是让那个倔强骄傲又敏感的女孩留在这座焦黑阴雨的小城里吗?其实,他是想让她留在这个自己认为可以获得荣光的,熟悉的,感觉安全的时间里。但一切终究不可能,时代兀自滚滚向前。女孩从桥上翻下,那列哐当作响的货车,到底将她碾碎,还是将她带走?或许,同时实现了二者。没有人能活着离开那里,所有人都以某种方式死去或者部分死去。老警察成为了行尸走肉,呆坐在阳光里,或许他的魂魄已经飞升着离开了那座小城,回到了北方艳阳下;余国伟蹲了十年监狱,拿着镶嵌着芯片的二代身份证,终于决定离开,却困在了车里;女孩燕子一心想着璀璨的香港,却殒命于肮脏的煤车;还有那些被连环杀手夺取性命的女人,在烂泥和冷雨里,从未有人给他们交代,而那个嫌疑人最终死于非命,这是对恶者的报应还是对善者的嘲弄?事已至此,一切都变得几近不可言说,真实和梦境彼此混淆渗透,余国伟一直赖以支撑自己的那次劳模颁奖是否真的发生过?如果最后那一场暴雪是真实的,那么,十年前领奖台上飘下的暴雪般的绒絮,又是什么?是对未来的警示和预言,还是一个男人陷于癔症中的神迹般的幻想?《暴雪将至》是一首时代的挽歌,写尽一群人的命运转折,时代的齿轮吱呀作响慢慢重新咬合,可谁又知道,那会吞噬多少沉默的人,又会翻覆多少人的生活?
(本文首发腾讯大家专栏,严禁转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