尼采说,在群山之中,最近的路程是从顶峰到顶峰,但前提是你必须有足够长的腿。
年轻的米耶特显然拥有了一条长腿——他的音乐天赋异于常人,登上音乐的顶峰仿佛不费吹灰之力。而他的另一条腿,却仿佛被上帝捉弄,短得可怜——他是一个盲人。
一个盲人钢琴师,这本身听起来就无比荒唐。
电影里有两次让人切身感受到这份荒唐。一次是医生对米耶特的病情进行解释:你失去了视力,大脑的一部分便去辅助听力。这让米耶特明白了为何自己听力过人,这份超出常人的能力可能也让他对声音愈发敏锐,辅助他的钢琴演奏和音乐进修。可是这份超能力是拿失明换来的,就如同安徒生童话里拿声音换双脚的小美人鱼,这代价未免太过沉重。
另一次是父亲临终前对他喃喃地说:你是长子,如果没有失明你本该继承农场。是啊,继承农场,从此过上另一段人生。那样的人生或许不需要太辛苦,旁边朝天空吐果核的弟弟已经演示给了他。但那样的人生平实,普通,没有跌宕,没有聚光灯。可能找个同样平凡的女人,生两个孩子便能延宕一生。
多么荒唐,这其中的荒唐在于,仿佛人生的重大转折,都是米耶特可以选择的。他好像可以选择视力,选择不要过人的音乐天赋,可以选择农场,选择不要台下众人的鼓掌。
然而事实却是,他是一个被命运捉弄,几乎毫无还手之力的弱者。他唯一能够用来反抗的,便是他的音乐。他也只能沉浸在那些有颜色的音符里,努力获得成就,赢得别人尊重,才不至于向命运摇尾乞怜。
米耶特拥有了他的长腿,也拥有了他的孤独。
他喜欢跳上狭窄的高楼窗台,听窗外呼啸的风声,听屋内众人的惊呼。一边是看不到却触摸得到的自由,一边是看不到却想象得到的关注。好像只有这个时候,他才不那么孤独。
他也喜欢在舞台演奏,那是独属于他的时刻,他一定无比享受被聚光灯注视,让台下观众屏息的感觉。电影里有非常精彩的演奏和斗琴片段,或激亢,或悠扬,或像月亮河般荡漾涟漪,或像对抗命运般愤怒。只有在演奏的时候,他也不再孤独。
然而人生的大部分时刻他都无比孤独,由于在黑暗里,盲人会更加体会到这种无助。电影里也有两次让人切身体会到这种孤独。某一次米耶特创作了新的作品,打电话急于找人分享,打来打去竟然无一人能真心来欣赏他的作品。即使他们是他的工作伙伴,即使他已经声名鹊起。
米耶特只好独自下楼,找到楼下闲坐的流浪汉,把他叫到家里,将自己的曲子弹给他听。他的孤独感,竟然要靠陌生的流浪汉才能慰藉。
另一次则是米耶特情绪激动,和女友在街头吵架。女友忽然赌气,甩开他的胳膊走开了。女友本来是他的拐杖,是他的双眼。他本来是颇具声望的钢琴演奏家,天赋异禀的音乐创作人。他本来一身骄傲,却在失去那个拐杖的时刻溃不成军。他慌乱地大喊女友的名字,在街头陷入最孤独的至暗时刻。
电影镜头时常模拟了盲人模糊的视角,放大音效让观众主观体会米耶特的视听感受。来自他身边人的不断关门,如同他人生中一次次被命运关在了门外。
电影也不断地在几个时空里插叙穿梭,时光偶尔回溯到米耶特儿时,让人知晓他被修女照顾的过去、被父母遗弃的童年、被老师发掘的经历。老师告诉他,要忘记琴键,才能创造出音乐。似乎双目失明,帮助他更好地忘记了黑白琴键,才会如此快速地获得音乐成就。父亲曾将他扔入马厩,任马嘶失控,置亲生骨肉于死地。那个蜷缩在草垛里的米耶特,仿佛等待着命运的审判,万念俱灰,不知道是那时候死掉会不会更好。
终于,米耶特选择了云游,他纵身一跃,镜头主观地下坠后起飞,与《鸟人》的结尾有异曲同工之妙。这时观众才恍然发掘,他不过才29岁,在这短短的时光内见了他起高楼,宴宾客,也见那楼塌了。短暂而又迅疾,令人唏嘘。
波兰导演马切伊·佩普日察拿出了与犯罪题材的前作《我是杀人犯》一贯的冷静自持,镜头平稳波澜不惊,却暗藏潜流,把这样一个拥有戏剧人生的人物娓娓道来,有叹惋,有疼惜,却没有廉价的煽情。只有关于命运无常的嗟叹,关于亲情原宥的思考,关于一个天才的逝去。曾在《奥利格》、《修女艾达》等优秀电影里有过精彩配角演出的大卫·奥格尼克,这次挑战盲人角色,让人忘记了表演的存在,与今年柏林电影节拿到影帝奖的传记片《我想藏起来》有可以相媲美的演技。
人们看不到他的心里千疮百孔,只看到他的双眸黯淡无光。不知道他曾在马蹄下毫发无损,只知道他在琴键上重获新生。他是长子,本该在继承的农场里朝天吐着果核,却成了被女友抛弃伫立街头的小丑。他是天才,本该歆享老天赐予的禀赋荣耀,却成了被命运捉弄关上大门的弃儿。
他是琴师,也只能与楼下的流浪汉分享孤独。
上帝赐予了米耶特一条长腿,也赐予了他独一无二的荒唐和孤独。他拖着一条长腿,登上了顶峰。但终究撑不过下一个顶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