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1997年的暑假,高雄陽光一如既往熾烈,男孩百無聊賴地坐在補習班裡,盯著牆上時鐘,老師的聲音從耳際滑過,好不容易熬到下課鈴聲響,他挑起書包往肩上一甩,跳上腳踏車,就往彼時的美奇萊戲院加速騎去。
早場便宜,他得趕上。抓著找回的零錢,男孩急促尋著影廳外大大的《第五元素》海報,奔進這個他多年後回想起來像個大型黑箱子一般的奇幻場域。強烈聲光和視覺影像,長驅直入瞳孔深處,那是掉進程偉豪心底的第一顆電影種子。
多年後,他坐在Monitor後,成了台灣最受矚目的類型片導演。2015年,《保全員之死》先為他拿下金馬獎最佳創作短片,後從破億的《紅衣小女孩》系列到犯罪懸疑片《目擊者》,再到入圍高達11項金馬獎並讓張震奪下影帝的《緝魂》,秉著兒時被一部部好萊塢電影震懾的後座力,程偉豪走上導演之路,去年再以破四億元票房的《當男人戀愛時》監製身分,拓開眾人對愛情喜劇的想像。
金牛座的他笑說自己唯一稱得上優點的,就是「固執」,當固執延伸為堅持,所有奇蹟都成了可能。「我這一輩導演幸運在於市場有更大的胸襟,願意擁抱不同風格的台灣電影,但我們有沒有準備好?我希望有一天,不要說跟南韓相抗衡,至少不要再被說只能看著他們的車尾燈,能在類型和技術上都走得更遠一點。」
回看首部執導的電影長片《紅衣小女孩》,程偉豪笑說直到現在都還忘不了得知破億時,那種「懵掉」的感覺。「我也不知道,每次都覺得可能是老天爺在選我。」程偉豪或許是幸運的,當年輕導演如過江之鯽,抱著希望步上長片之路,以為將要迎來滿座掌聲,卻是一個大浪打來,就消失無蹤,唯獨剛滿38歲的程偉豪,穩穩站在岸邊,交出一部又一部讓人難忘的作品。
歸根究底,他從沒浪費幸運,總在每一次到手的機會裡,試著突破外界想像,探索既有類型裡的各種可能。「其實在拍《紅衣小女孩》前,我一直想著要用《目擊者》做我第一部亮相的電影,可能是因為讀電影研究所吧,有一些很無謂的堅持,覺得台灣沒有犯罪電影,那我就要當第一個拍犯罪電影的導演。」
但際遇往往不是自己說了算,當時還沒任何長片經驗的他,儘管已拍出一些讓人驚豔的短片作品,空白的長片履歷依然讓他在募資上頻頻受挫,正巧「瀚草影視」創辦人曾瀚賢想著要為台灣帶起新一波恐怖片風潮,鎖定身邊的同輩電影工作者一塊來「幹點大事」,於是找上程偉豪,「他想集結我們這一輩,看能不能做出一些特別的類型來。」
就在掙扎著是否該放下「犯罪電影先行者」的執念時,早程偉豪幾年入行的導演連奕琦告訴他:「很多想拍的東西不一定那麼快,與其在那糾結,不如先趕快拍部長片,拿到一個真正的名片。」這讓程偉豪轉念接下《紅衣小女孩》導筒,就在上映前夕,他意外以先前創作的短片《保全員之死》拿下金馬獎,「我都還記得我站在台上請大家11月27號記得去看《紅衣小女孩》的畫面!」而後《紅衣》創下的8500萬元票房,加之續集破億,終讓程偉豪被整個業界甚至觀眾記住。
「比起很多導演他們成長過程是拿一些DV或八釐米底片機接觸製作,我的啟蒙其實就是看電影,但我也不是看什麼柏格曼那類型的藝術電影,我看的就是好萊塢電影。」
國中時期血氣方剛,正紅的《變臉》、《第五元素》等片以目眩神迷的劇情和聲光刺激深深擄獲程偉豪,儘管對「導演」二字實際上做些什麼還不理解,他卻是一回家就堅定向爸媽宣告:「我以後要當導演!」他仍記得爸媽當下不敢置信的表情,「我爸是土木工程師、我媽是家庭主婦,他們其實很開明,但對藝術這塊畢竟比較陌生,聽到拍電影,第一時間就是連結到演藝圈。」那很亂、很複雜,怎麼會想選這種志向?爸爸有些生氣地回了話。
眼見反應不如預期,程偉豪只得悻悻然回到房間,卻又忍不住回味起稍早和一群陌生人關在黑箱子裡感受影像撞擊的過程,那股在心底萌芽的悸動,就這樣延續到大學填志願前夕,他暗暗決定「要讀傳播或影像相關科系」,輔大廣告系於此成了他接觸影像製作的起點。「那時《無間道》很紅,一堆人在拍各種諧仿影片,我也是大二時幫系上拍這些片子才開始接觸到製作。」大四時一堂「電影導演美學研究」,則再將程偉豪推入更深的地方。
「那堂課從作者的角度去看電影,包括這個導演為什麼會選那樣的攝影師或那樣的美術和配樂,以及他們探討的題材原點,挖得愈深,就讓我愈有興趣。」在考進台藝大電影研究所後,程偉豪自稱像塊「超大海綿」,開始大量涉獵、鑽研各類商業和藝術電影,包括侯孝賢、杜琪峰、張藝謀、柯恩兄弟等人作品,甚至是第三世界的小眾電影,「當時沒事就泡在板橋的林園二輪戲院,加上四處網羅的VCD和DVD,三年下來應該看了有上千部。」
研究所後期他開始投入短片創作,處女作《搞什麼鬼》和畢業製作《狙擊手》讓他確立了「想好好拍類型片」的目標。2007年寒假,在連奕琦介紹下,他進入《不能說的秘密》劇組擔任花絮側拍,彼時國片還處在低迴階段,《海角七號》尚未問世,集結侯孝賢御用班底如攝影師李屏賓和劇照師蔡正泰的《不能說的秘密》自然備受矚目。首次進到長片劇組的程偉豪,在第一線看著各領域大師施展功力,短短幾個月,成了他導演養成之路上極關鍵的經歷。
「光是看賓哥(李屏賓)拍戲就收穫很多,他在現場幾乎像半個導演了,從處理場務到攝影器材,以及怎麼想分鏡說故事,有時只是擺個直軌,靠著運鏡就能做出畫面的流動感和故事性,這是比起之前看大量侯導電影,更能實際反饋到自己製作上的成長。」
大量觀影和從第一線觀察反芻的鏡頭語言與電影美學,為程偉豪往後風格強烈的類型片裡,注入了獨特的藝術品味。
在《紅衣》系列於市場上大獲成功後,程偉豪開始有了底氣,放在心底的「犯罪電影之夢」也再次浮上心頭。「《目擊者》一直是我很想做的類型,我那時看了一大堆南韓的犯罪電影,有些甚至暗黑到讓人承受不住。但我也同時在想,其實我們好多人文地貌、社會事件都很像,那為什麼台灣不能做出類似的東西?」擱置了六年,台灣卻依舊沒有代表性的犯罪電影出現,「這激起我一定要做出《目擊者》的意志,愈少見的東西我愈想試!」
隨後的《緝魂》亦然,程偉豪衝在前頭,挑戰多數人敢想卻不敢做的科幻片,將背景設定為近未來的台灣,結合過往累積的犯罪和驚悚片經驗,交出他口中的「東方科幻作品」,但也因為總想成為先行者,特效等技術環境卻未臻成熟,程偉豪只能邊拍邊摸索,也慢慢從中建立起班底,甚至成立特效團隊,目的就在為未來其他類型片鋪好地基。
「我可能還沒能力做到帶領產業,所以目前能做的就是盡可能嘗試拍不同類型的片,從中建立起一點什麼。」於此同時,他也想著為更多比自己年輕的導演助攻,於是在《當男人戀愛時》的故事來到眼前時,他第一時間想起的是拍出《浪子回頭》等MV的新導演殷振豪,「我覺得這也是屬於殷振豪自己的際遇,他過往在MV裡做出的那個『氣味』正好很適合這部片。」
眼見殷振豪對故事本身展現強烈興趣,積極提出所想的改編思路,兩人認識一個月後便一塊碰投資方,隨後開拍。透過監製一職,程偉豪盡可能提供想法和協助,而看著殷振豪,也讓入行超過十年,長期被票房壓力追趕至身心俱疲的程偉豪想起剛入行時的拚勁,「殷振豪那種盡情享受拍片的樣子,以及在現場和工作人員的互動,無形間都喚起我對電影的某種初衷。」
入行沒多久就在兩年內拍出三部電影長片、三十歲出頭就已拿下金馬獎、坐擁「億萬導演」等頭銜,程偉豪認為自己確實算幸運,但風光背後,他實是獨自對抗著一波又一波的患得患失。早在研究所畢業前,他就對未來是否繼續拍電影這件事感到遲疑。「十幾年前剛入行時,看很多前輩拍長片都在抵押房子什麼的,我就想:哇!我又沒有富爸爸在後面,也沒有房子可以抵押,連拍短片都要自己打工籌錢,我還拍什麼長片?」
和如今相對克難的拍片環境,以及觀眾對國片仍停留在純藝術又沉悶的想像,都讓彼時的程偉豪感到悲觀,即使短片拍出名氣,也沒為他帶來更多長片機會。「拍完畢製時我的患得患失算是達到巔峰,嚴重到覺得我應該沒辦法靠拍片維生,那時對當導演這件事算有點且戰且走。」退伍後他一邊接婚禮攝影、一邊拍商業廣告案,直到完成《紅衣小女孩》和《目擊者》後,他才逐漸相信自己能夠靠著創作走下去。
但即便到今日,坐在剪接室裡,程偉豪坦言自己仍會感到焦慮和不安:「這個好笑嗎?觀眾會喜歡嗎?會不會覺得很LOW?」打從決定做類型片開始,他就決定每部作品都要「面向觀眾」,卻因此常被盲測時的回饋和意見影響,加之商業電影上映頭兩周就定生死的票房數字、如何向投資方交代,各方壓力都讓他感到疲乏,「所以接下來想去拍影集了,影集能給導演的容錯率高一些,少了要短期衝刺的票房壓力,也比較能夠放手去嘗試想做的。」
但說是這樣說,談起同步在進行的第五號電影作品,程偉豪仍難掩興奮,他神秘地笑笑:「細節還不能透露,但是我一直想嘗試的動作喜劇。」除了挑戰類型限制,他還希望透過自己的嘗試,為台灣電影產業做點貢獻,諸如成立特效團隊、養成更多本土技術人才,「讓他們回頭去幫導演們把故事說得更精彩,也讓技術產業變得更活絡。」
他回憶當年拍《紅衣小女孩》時,儘管圈內人才多,卻找不到任何有恐怖片經歷的工作人員,透過拍攝過程才慢慢培養出相關人力,也逐步養成能做類型片的班底。他觀察這些年台灣電影市場上,驚悚類型片的數量明顯增加,案量連帶讓培養出的人才有了穩定發揮的空間,也成了程偉豪繼續嘗試新類型的動力。
「其實我很多時候都會過於杞人憂天,或說有點憂國憂民,就是會很在意一些產業上的事情。」他歸因這和自己早期拍類型片時,整個環境能供養給自己的資源相對少,「所以當累積出一點點資源或人脈,甚至有一些話語權時,自然會希望能盡自己所能貢獻一些什麼。」
至於那些因外在壓力或自我要求而生的患得患失,程偉豪這些年也學著與之共存,拍片之外,他盡可能開發和電影本身無關的興趣,諸如待在大自然裡騎單車、看看當下討論度正高的韓劇,說到此他有些羞赧地笑說近期最欣賞的女演員正是主演《二十五,二十一》的金泰梨。儘管多少還是抱著觀察角度,但抽離暗黑題材、回到觀眾身分看戲,享受其他導演營造的氛圍,倒也成了他某種紓壓方式。
「其實直到現在,每次坐在戲院跟觀眾一起看自己作品的過程裡,我都會想起年輕時一直在思考的『電影之於我到底是什麼?』」直到聽見自己鋪好的笑點、埋好的感性,在一陣笑聲和啜泣裡被接住,「那一刻我知道,這就是答案。」永遠面向觀眾,是他給自己的期許。透著光的背影輪廓,依稀見得到程偉豪的滿足,當掌聲散去,難以形容的集體感動,那被稱之為奇蹟的東西,留在了黑箱子裡,也成了他願意繼續耽溺其中的理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