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里,那里》是一首电影散文诗。惜颇多“硬伤”,幸诚意足够。这标准并不低:在当今的电影超市里,我们已经很少能买到有诚意的电影了。
往往,电影的“艺术”伤于复杂,而成于简明。可我们却不能轻易地判定《这里,那里》是复杂还是简明。这个从中国最北端的城市美丽的森林开始起笔的影片,其实讲了三地的故事:内蒙,上海,法国。内蒙山中的养鹿人,虽有美景相伴,却不仅要蒙受偷猎者带来的损失,还要承受无尽的孤独与思念,只有妻儿在假期中的探访才让大雪封山的小屋里有了丝活气;在上海开着一家小面馆的陆老板身患胃疾,一人支撑着店铺,供养在法国念书的儿子陆浩,这父亲口中灌了洋墨水的儿子虽不算是窝囊废,却也非人中龙凤,在法国不务“正业”参加示威游行,被人抢走了护照和钱包,只好请须发皆白的房东老刘帮他解围。另一方面,老陆面馆文质彬彬的新店伙国光偶遇了女孩小夏,从他们的互动中,我们知道二人经历过懵懂的恋情,也经历过致命的伤害,如今“重新开始”,在店伙与食客的新身份中逐渐靠拢……
三个地点,都拍出了当地的环境色彩与氛围,然而三个故事之间却缺乏坚轫的联系,其间的切换没有蒙太奇的花哨,更无转换时空的噱头,“这里”或“那里”,有时是生硬的跳接,有时仿佛就是作者的随意施为。琐碎的生活细节似乎处处“伏笔”,我本以为,故事可能会按照情节剧的套路,一点点徐徐展开:老陆患病而死,小陆浪子回头,幡然醒悟;小夏与国光的过去会浮出水面,漠北的养鹿人一家与上海、法国两路人马的关系也将揭晓…….
电影进行了一半,我开始放弃猜测剧情,在最后的四分之一处彻底死了心:“内蒙古”虽不是完全独立的故事,上海店伙国光是养鹿人的弟弟,曾为哥哥在上海药店买了红花油寄去,养鹿人夫妇的对话中提到了这一点——但也仅此而已;养鹿人迎来又送走了母子俩,期间除了父子、夫妻之间平常的互动外,没发生任何惊天动地的事情;法国的陆浩随老刘出门祭奠在二战中阵亡的战士,似乎也没有得到什么“灵魂震撼”,照样恍惚着神情,在异国他乡随波逐流地讨生活;小夏意外死去,死因并未明确交代,猝不及防的国光前去认尸,却发现自己对她的家庭一无所知……..三个地点、三个故事都没有什么戏剧性的“结局”:它们真的,仅仅是一组人生断片而已。
于是,对这部电影,你可能同时产生两种相互矛盾的观感:一是嫌它把握不好节奏,情节拖沓得太厉害,意图也不平衡:若纯要抒情,何须堆积那么多“情节性的细节”,欲言又止一般吊起观众的胃口,以为有“戏”可看,若要叙事,又为何不愿将人物的命运延展下去?此外,像多数中国的“艺术片儿”常犯的毛病一样,创作者对“用什么都不表现来表现一切”的“原生态主义”太过迷恋,以致于片中的“日常”反而显得刻意;运镜也如此:将人物的脸部特写与远景拼接在一起的长焦镜头虽然富于冲击力,却难免喧宾夺主,而那些美丽的大景别的空镜头,“那山,那人,那鹿”的明信片风格,又唤起了我们对小津安二郎和库布里克等许多电影大师的回忆。陆浩遇到车上小提琴乐手的段落,也总让我想到希腊导演安哲洛普洛斯的《永恒与一日》;而当老陆说,“人呐,无论走到哪里,最重要的是过好语言关”时,中文系的学生都发出了揶揄而会心的笑。
可尽管头重脚轻,尽管透着模仿大于创造的文艺腔,《这里,那里》仍是一部令人着迷的电影。特别是当你终于确认,创作者比起用电影讲故事来,似乎更愿意吟诗的时候,那些看上去无法推托的缺点,甚至引发了一种惊喜。
有些电影是由对话推动的,有些电影则并不推动什么。《这里,那里》就是如此,它发展得很慢,经常没有可供谈论的情节,一眼望去似乎有些消极,却像低回婉转的河流一样,发出汩汩的声响。
一部什么也没发生又拍摄了两个小时的电影,关系到的是存在,而不是行为。开始,我们总是试图通过那些细节了解人物,也确实能掌握到一些信息。我们感到,国光在心里对学习上海话充满了抵触情绪,卖保险的小夏习惯在下班后到国光他们的面馆里点半份牛肉面,将高跟鞋换成舒适的旅游鞋,这一份小小的坚持,似乎标志着这以后的时间属于她自己(在停尸间,国光只看到她露出的旅游鞋);孤独的养鹿人一头扎入冬日的河里,为驯鹿的泅渡试水,这是一种古老的方法;与他短暂相聚的妻子不时启发丈夫改行,也像老乡们那样办个家庭游,好让儿子将来能走出大山,他却不吭气,为儿子雕了一只美丽的鹿;陆浩与老刘是一对“愣小子和酷大叔”的组合,强势得不近人情的大叔独自在地下室吃饭,陆浩唯一能做的就是替他把沉重的箱子拿下来……..随着时间在流逝,细节在堆砌,我们发现人物并非这电影要表达的东西。这些角色都是脸谱化的,操着或东北或四川或上海或学生腔的普通话,年轻人唯唯诺诺,纯真却还不晓得什么是责任,女孩是普通的邻家少女,初入社会佯装成熟,却连“社会阴暗面”的一片衣角也无法忍受,满嘴的性恶论与闲言碎语;养鹿人和老陆这两个父亲都沉稳、踏实而可亲,能够将生活中的沉重化整为零,而独自一人之时,惶恐与挣扎但向谁诉……….在这里,没有“个性”,没有独特的“人生观与价值观”,也没有“抉择的时刻”,有的只是一些现代人的常识,一套言说无奈的话语。
当一部电影并不打算在故事之间建立什么“强有力的关联”时,当一部电影中的人物不是以个性,而是以习惯来触动你的心弦时,那么别怕酸:它要表达的不是某一个群体的诉求,不是中国人的“海外梦”,不是城市的冰冷,也不是山村的凋敝,不是底层小人物挣扎求生的辛酸,而就是“人生”本身,或人生中的某一种情感。
在这里,这感觉更多的是疲劳。历尽沧桑也好,初涉世事也好,片中的人物常常显得疲惫不堪。暗伤、隐患、困顿,丝丝缕缕地渗透出来,人物像迷途羔羊,既不快乐也没有方向,有时甚至是冷冷的,像陆浩在电车里的神情,不是冷漠,而是愣怔,是拒绝分析现实,让大脑放空,休息,沉落,停滞。
要在电影中成功地表达疲劳感,是件万分辛苦的事情。不但要为其效果而积极为之,还要从中替我们找出温暖和动力。从战争到爱情,所有的电影主题都可以没有答案,唯有“筋疲力尽”的电影必须“拎着头发出泥潭”:我们进电影院是为了忘却现实、消除疲劳,电影能打破我们的期待,可怎能再让我们接受一次“疲劳冲击”?
在本片中,承接疲劳的是诗意。这诗意首先是天地所赐。即使在镜头里塞满了风景,也很少有电影能让它所描述的地理位置真正充当一个角色。卢晟做到了:秋日的漠北森林,童话般的巴黎外省城镇,雾夜中的上海,是人内心的风向标。在破旧冷清的胡同的清晨,抬头就可以远望城市中心的高塔,大杂院里的猫狗,在人最绝望的时刻仍然自顾自地生活着。当环境充满了诗意时,再没有诗情的人也会跟着微醺起来。这些没什么个性的人都具有一种个性:他们都知道什么是诗意。在海滨小镇的山坡上,气喘吁吁的老刘指着远处海边的山崖:给我照张相。看到那大象鼻子了吗?把它给我拍下来!陆浩喊道:老刘!老人的脸被瞬间定格在镜头边,他的表情悬在准备和震惊之间,白发怒张,就像远处的海浪。
同时,诗意可能是一种发现,一种对人生中不可避免之事的发现。影片中的许多人都受到了死亡的启蒙。小夏的死“教育”的不仅是国光,还有老陆。那仿佛昨天还给他敬酒、谈笑风生的姑娘,今天已经成了活人都弃嫌、遗物都招晦气的死人。当他们跟前来治丧的小夏舅舅一起吃便饭时,收泔水的年轻人走了进来。老陆震惊地问:“收泔水的老头儿呢?”年轻人说,“死了”。
老陆的表情说明了一切。在这里或那里,人都要死,活着的人要么认识到这一点,要么为避免认识它而努力。老陆懂得死亡,只是推迟去想它,老刘经历了太多死亡,调侃而深情地面对它,而对国光和陆浩这样的年轻人来说,他人的死亡是一块石头,无法消化,却又真真实实。
掉转头,影片的每一份看似无的放矢的抒情,其实都有一个答案:国光替小夏完成了登上东方明珠的心愿;陆浩陪老刘去为故人扫墓,尽管我们不知道他是否领略到那份寂寥与思念,却知道他准备在过年时回家去,而曾经大骂将小夏的遗物带到面馆“招晦气”的老陆,也终于在儿子来电话时开口说:如果在外面有什么不顺心的事,就回来看看吧。那边厢,驯鹿人送走了妻儿,在茫茫山上,打了一个互报平安的电话。 影片就这样嘎然而止了,镜头移开,上升,我们看到了美丽的极光,那是只有在最北端的中国才能看到的极光。
看到了极光,才最终明白了,与“上海”和“法国”之间联系最微弱的内蒙故事可能的意义。
死亡是一个触发点,会启发、迷惑、挫败那些不能身临其境的人,触发深深的疲惫与感伤,但它却并非本片的落脚点。对死亡的认识只是作者“疲劳与诗情”的一部分。在内蒙森林中,活着,以及下一代人如何活着,是一件更加现实的事情。养鹿人的妻子忧虑着儿子的未来,她建议丈夫为孩子考虑,放弃亏本的养鹿生意:现在的孩子,有几个愿意在山里的?丈夫不吱声(他与儿子之间的互动显示出父子的灵犀),母亲几次问儿子:“长大了想干什么?”“山里好玩吗?”孩子不懂大人的心思,童言童语带来一个“两全齐美”的答案:我要当警察,当军人;每年有几个月的假期,建议长官和士兵一起到山里,让他们也体会体会山里的生活!
或许这就是救赎:养鹿人的儿子,是片中唯一一个充满了活力的人物。无论被人问到什么,他总有最积极的回应给你。而内蒙,也确实是三组地点中最美丽的、与死亡暂无交集的地方。尽管这可能是个bug,是影片结构与情感上用力不均的结果,可即使如此,它也歪打正着地缝合了电影的“戏里与戏外”:制作一部电影时的种种遗憾,同时也是剧中人自己的感受。人生中的事情,就是这样尴尬地在诗与戏剧之间徘徊:你以为你跟她有得是时间,大幕将启,悲欢离合徐徐展开,她却遽然而逝,连感叹都来不及;你以为你是悬崖一枝花,原来却是人海一粒渣,而你唯一的靠山也不过是个孤独的老人,在异乡为遥远的故人烧纸。那些看上去不在节拍上的相聚与分离,正应了人生无常、悲欣交集的道理,而所有的创伤与欣慰,都是不等你准备好就会随时来临的:无论是最难想象的死亡,还是最难遭遇的极光。
电影人很少能拍出完美的电影。有些人努力了一辈子,总是差了一点儿。《这里,那里》是一部“还差得远”的影片,但它标志着,这群人的思想已经先于他们的技巧而成熟了:城市生活的无奈、山中生活的孤寂、与死亡狭路相逢的恐惧,汇聚成难以名状的疲惫,然而这疲惫中仍然有需要在繁衍,那是对爱,对伴侣,对人群的需要。理解了这一点,它就许下了一个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