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杨时旸)
陈粒在《不灭》中唱道,“如果死后所有人与所有人相见,那么死亡还有什么魅力可言。”《上载新生》讲述的大致就是这样一个故事。死亡不再是终止、结局与告别,而变成了一个崭新的开端。灵魂不灭,感觉永存,死者与死者彼此相见,死者与生者也不再真正阴阳两隔,灵魂与记忆被上载到云端,成为一串又一串数码,这些魂魄得以居住在“豪丽禅·湖景”的虚拟世界,享受着像人世间豪华度假区一般的天堂生活。一切都是虚拟的,但一切又都如此真实,保留着肉身形态与一切欲望,但时间与未来得以永恒。这一切可以理解为无尽的享乐,也可以理解为永久的囚禁,取决于你从哪个角度去看罢了。电子程序终于呈现出了可触可感的天堂,以及那天堂的背面。
如果非要类比,那么《上载新生》就是一款色调明亮版的《黑镜》,但它只是有着比后者更轻松的叙事语调,它幽默、滑稽、塞进了大段大段的爱情戏码和插科打诨,但背后指向的拷问却仍然是与《黑镜》有着如出一辙的冰冷。它确实像极了《黑镜》中《圣朱尼佩洛》的故事,有关于身后事的数码解决方案,人类告别死亡的渴望以及这终极梦境所衍生出的无尽问题。
《上载新生》的写法是标准的科幻/反乌托邦叙事模板,一条线索有关于一件悬案的调查,另一条线索则在围绕、服务于此的同时,展现未来世界的一切怪诞、新奇与恐惧的景观。一条负责推进故事线,一条负责呈现世界观。男主角内森是一家创业公司的合伙人,一个出身贫寒却极具天才、形象帅气的程序员,他们开发了一款可以让人们负责上传自己的软件,触动了庞大的利益。一天晚上,他死于自己那辆自动驾驶汽车故障引发的车祸。他的富二代女友是个控制狂,在他临终时刻将其上传到了著名的“豪丽禅·湖景”,这样一来,内森的死亡就被消解了,他仍然得以享受“生活”,而女友仍然不会失去这个男人。在那里,他一点点适应那个亦真亦幻的数码世界,同时却爱上了虚拟世界里的客服姑娘,而他自己的死亡事件却也愈发扑朔迷离。
如今,我们每个人都生活在数码世界里,那些讲述着人工智能,沉浸式体验之类的设定愈发难以打动观众,某种程度上说,我们就生活在一条与科幻世界的相切线上,这就愈发考验着科幻/反乌托邦故事的呈现能力。《上载新生》确实是一个并不新奇的设定,而更尴尬的是,如今也已经难以出现什么让人有惊奇感的设定,毕竟未来已来,人人都是最苛刻的科幻故事批评家,但就在这样的背景下,《上载新生》仍然将那些未来景观呈现得别有生趣,它用了一些异常简单的方式去渲染那个未来异世界——可以通过旋钮调节、选择的四季与天气;那些看起来真实无疑但总能发现破绽的周遭环境;bug攻击之下,完美的人体形象退化成粗糙漫画风格的小人儿……导演刻意选择了一种呆萌、幽默甚至有些孩子气的方式去呈现这一切,这是欲擒故纵的巧妙手法,刻意酷炫如果不能达标,注定会引发群嘲,但放下身段,却能有效化解人们的苛刻。除却那些对未来云端世界奇异景观的书写,《上载新生》还在那些搞笑和爱情之间埋伏着众多严肃的话题,客服人员对于被上载者的随意拨弄;上载者与在世者之间的紧张关系;虚拟世界云端中的残酷的阶级分层;看似到处流着奶与蜜的天堂背后其实隐匿着的黑暗、剥削与倾轧……不得不说,这个故事一直有着明显的社会批判倾向,但只不过故意不做展开,它们点到为止,短促的出现,又旋即隐没在鲜艳又炫目的数码世界背后,犹如当下这个现实世界的镜像与隐喻——你可以看见贫穷,无助和绝望,但视角随即就会被流光溢彩的消费主义展览吸引,忘记那灰暗的一切,甚至怀疑那一切是否真实存在。如果“老大哥”降临在这个世代,他也会学着变换一套话术,毕竟相比于《1984》中的铁与血,《美丽新世界》中的方法论不是更易于操纵和实践吗?无需强迫,大把的人自动上钩,主动配合,还以为自己是自由的。《1984》的成本太高了,而《美丽新世界》则有着显而易见的盈利模式,难道不是吗?
《上载新生》中的一些拷问确实被爱情故事软化也冲淡了,但它也仍然保留着一些尖锐的东西,比如其中最核心的部分就是关于记忆与死亡。某种程度上说,记忆定义了一个人,它决定着我们是谁,对于记忆的删除、植入与篡改意味着对一个人精神意义上的消灭,在某个角度上,记忆几乎等同于灵魂。而这个故事就在向人们展示如果记忆可以被提炼成数码与程序,它在最初给人类带来悸动之后,注定会即刻引发不可逆转的灾难。而死亡则是另一个话题,它关乎于人的“有限性”。人类的一切欲望、梦想、肉身与精神上的进取与怠惰,都在于我们确认自知自己的有限,生命进度条的终点就等在那里,而我们以此为度量衡量取万物尺度,但记忆与灵魂的上载云端取缔了生命的终点,让有限变成了无限,它看似完成了一种人类梦寐以求的终极梦想,却也因为无法解决人性内在的冲突而愈发将人陷入扭曲的境地。更何况这上载之后的人生到底是谁的人生,属于上载者自己还是属于现实中付费维护的未亡人?上载后的人是一种数码资产,还是真正意义的人?这一切几乎都无法回答,如果这一切成真,那打破生死界限,记忆可以随意篡改,精神可以上载后的世界将会是怎样的?那是靓丽的怪胎,是美妙的噩梦,是人们在得到之前注定孜孜以求,得到之后终将避之不及的黑暗新世界。
(本文首发 北京青年报 专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