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录片没有给出任何判断,甚至没有总结导演想描述的问题,非常感谢导演的克制。这是一部真正想要引导阅者思考、使荧幕外也向着弥合冲突努力的纪录片。不同人的理解会处在不同层面,但导演的克制和尽量中立、曹德旺的开明、奥巴马夫妇的投资、各个人物的真诚,让我自己重新组织了对于冲突的理解和认知。感谢他们。
《美国工厂》展开最核心的推动力就是交错层织的“冲突”。最明显一对冲突的双方,是两个一厢情愿的角色:以为可以用自己熟悉的组织方式在美国生产盈利的福耀、以为可以不做改变就回到中产光辉岁月的破产工人。把一群人抽象成一个“个体”是会损失很多特征的,但在本片这两个冲突方的角色上,使用这样的抽象来方便于讨论是可以接受的,影片也是在这个层面上开始的。
双方的关系像一对还不了解对方就匆匆开始恋爱关系的恋人。激情的爱恋开始双方都对自己和对方充满了理想化的想象、并享受着因此带来的愉悦。但是愉悦散去,现实里冰冷存在的不同却让双方都陷入失望、甚至困境。
福耀和工人们方向不一致,但其实在做同一件事:设定好对方应该做什么,随时随地每个细节都把对方拖进这个设定之中检验,当对方没有符合自己的预期,矛盾就开始在各个细节展开了。从厂门的朝向、顶棚是不是要设置、车间里两个人的冲突、到美国工人群体和中方管理群体的冲突,都是双方对美好憧憬的幻灭带来的不满和发泄。矛盾本应该是提出问题、解决问题的第一步,却被身处其中的每个人的专横推向了升级,逐渐侵占了每个人的注意力。正如车间主管解决争执时的那句话,“他们不是想解决问题,他们只想确认错的是对方不是自己”。
双方具体的“专横”内涵并不一致,管理人员的专横是无礼、威压、逼迫,以开除威胁员工顺从;员工的专横是不合作、不改变、以造成损失威胁工厂应答自己的需求。无数大大小小的冲突当中,几乎所有人都不想让步或者至少以一个更高层面的视角去理解双方,最多是装作妥协,然后把自己的观点强制推广给对方不论对方是否认同。
就像不甚精明的恋人互相冲突、甚至造成真正的伤害。但恋人可以分手,迟早一切痛苦都会消散。工厂和工人,在纪录片此时的语境下不能失去对方,即使对对方极端不满意。
对于双方来说,单方面内的本我、自我、超我(我对双方具体的“我”理解在文末)已经存在一定向内的冲突,更不用说当两个群体互相碰撞的时候、当工厂和工人需要互相接纳变成一个“个体”的时候,价值观和心理状态之间一定会向外猛烈地冲击、破碎和重建。内外双重的压力下,双方各自都非常煎熬。
当美方团队来到福耀总部,冲突最剧烈地爆发了。一套完全不同却也运转良好的观念及生活方式毫无遮掩地呈现在美国团队面前。镜头呈现的离奇怪诞场面,让作为本土观众的我也深感尴尬和不安,更不用说未曾触碰过这一切的美国团队。当成员情绪迸发、流下眼泪的时候,我的情绪也很复杂:这大概是一种对于陌生的无措,早已超越了双方之间的差异带来的本能不适和蛮横粗暴改造冲动。此时美国成员形成了对于冲突核心的最直观认知,“我们是那么地不一样,但我们是一体的,我不知道该怎么面对这一切,也不知道怎么接受、处理这一切”。“面对和我不一样的事物就要消灭对方身上引起我不适的差异”的本能,在如此强烈、摧枯拉朽的认知失调面前,非常幼稚和无力地直接破碎了,但是“我”没有找到新的答案,我能面对的只是最本能的无助、无知、无能、害怕、绝望、失措。
人类想尽办法、耗尽一切努力都没有可能真正理解对方,只会被关在自己认知的监狱中,这是多么让人感到绝望的事情。绝望到哭出来合理,绝望到哭不出来也合理。
这是一个非常复杂、深层、微妙的问题,能精准地表达来源于导演的精致设置和深度思考。
然而现实是如此冰冷和残酷的,当双方观念冲突时,他们都用自己最熟悉的、但多数会把冲突推向恶化的方式与对方抗争。这是两个群体,始终不能简化成两个个体。两个人可以通过长时间的沟通形成理解和默契、把各自冲突的观念无害化,建立一个足以容纳六个我的共同领地(就这个都非常难实现)。但两群人毫无可能。
于是刚开始消解自我的界限去容纳对方的努力纷纷失效,双方之间可以有空间的弹性及默契逐渐瓦解,力量不平衡的双方都开始追求更多控制权。
福耀的努力:“入乡随俗”、美方领导人负责 FGA、不设置加班、加薪工人的努力:积极接纳中国资本、接受中方的管理方式和教育、刚开始默认不接受工会的要求
福耀争夺控制:监控并施压有工会想法的工人、辞退美方领导人换成中国人工人争夺控制:形成管理层不满的群体性意见;开始谋求工会的帮助、起诉(并不是全面总结,只是举例)
当中方领导向中国员工介绍美国人民的“过度自信”时,他的姿态和表达是排斥和拒绝的。也许并非他的本意,不过总是顺从了中方人员易于理解的方式。当我们和其他的群体发生差异,会发生“你和我某一点不一样,你不是我们,你是外部的、被我们拒绝的”,也可能发生“我们是一体的,我发现了你和我不一样的地方,这让我们的一体更加有趣和多样”。很可惜,多数选择了前者,或者根本没有意识到后者的存在。很多特点并不是有害的特征,但从不同的出发点去解读会形成迥异的评价。有震撼力的材料能建造深刻的共识,也能铸造深刻的偏见。对于双方都是如此。
凡事的相对性、社会和人际关系的矛盾性、欲望的复杂性和冲突性,驱动着工厂和工人把对方当敌人。即使合作有利于双方,但在这个大型囚徒困境当中,现实中从没有一个正面的例子诞生过。这是我们实实在在的生活,无可逃脱的诅咒。
意料之外的是,结尾出现了冷漠的新现实:先前的矛盾冲突已经不重要了。机器人取代了低速、复杂的人力资源,工厂和工人的一体关系容许被断裂开来了,工厂能更高效迅速地建造只容纳“本我”一个“我”的空间。冲突从未消弭,冲突本身不复存在了。工厂和工人,以后也获得了可以直接分手的自由,只不过是单方面的。
经历了剧烈冲突、观念破碎的哑然和某些认知失调无法调和的绝望之后,“技术进步”的降维打击连问题带答案一起消解了,我感到另一个层面的失落:不用担心随处存在的人和人冲突带来的焦虑和不适了,在一部分人拥有可以毫不犹豫地抛弃另一部分人的能力之后,后者没有任何可以尝试改变的选项。
整部纪录片在多个层面都占开了围绕“冲突”的叙述,包括:资本与劳工、中美差异(不限于:各自的传统、社会组织方式、政府管理方式、现代生活方式)、代际差异、不同角色自身的教育素质和个人经历冲突、某几个角色自己与自己内向的冲突、甚至一些抽象概念之间(效率与民主、公平与自由)等。因此整个纪录片呈现出非常多样、复杂、互相冲突、层次交织的观点样本,这是影片最大的优点,也是最感谢导演的地方。针对每一个方面都可以细致充分地展开讨论,但每个细节都在提醒我最核心的问题:面对差异,是不是我们只能“什么都做不了,最后漠然地机械地消灭对方”?
纪录片没有给出一个答案,而我自身也是如此的幼弱和无知,有限的认知无能于抚平一个如此宏大而复杂的冲突,更没有资格出于“为任何一方好”进而把自己的判断当做真理让所有视角都接受。“没有答案”,大概是人类生存中的常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