准备报送圣丹斯的时候,《信笺故事》大概没想到它会如此生逢其时。2018年初,这部根据创作者真实经历改编、追溯自己13岁时遭受性侵回忆的电影在帕克城首演之日,距离好莱坞制片人韦恩斯坦被指控、“MeToo(我也是)”运动发生,刚刚过去三个多月。
吕克·贝松、摩根·弗里曼、金基德等知名影人纷纷被曝光卷入相关舆论,都是后来发生的事。在这个议题上似乎隔岸观火了小半年才刚刚发声的中国,其时一度关注的焦点幼儿园和《嘉年华》正随新年的到来而缓缓退潮,这离《房思琪的初恋乐园》成为林奕含的绝笔也才过去不到一年。
艺术作品刚好切中社会热点不一定是幸运,尤其当它建立在当事人受害的不幸事实之上时。如果使人涣散和健忘的是当代瀑布流似的信息生活,《信笺故事》的幸运或成就则在于它在其里逆流而上的勇气和自觉。它不单是指控,而是寻访真相、复原现场和诚实剖析自我,它们恰比脱口而出的指控困难得多。
《信笺故事》是女导演詹妮弗·福克斯第一部剧情长片,她1959年生人,此前主要职业身份是影视纪录片导演和制片人。剧情片里的女主角用的就是导演真实的姓名和职业,这是一部自传式电影。
故事发生在女主角48岁时,母亲整理旧物,找到她13岁那年写的作文:“我愿以美好的方式,为你讲述这个故事。我曾遇到过两个很特别的人,两个使我深深沉迷的人……”
詹妮弗和母亲追溯着文中线索展开回忆,那段日子,年幼的詹妮弗在暑假参加了马术训练营,遇到马术教练G女士和田径教练比尔先生。后来有段时间,詹妮弗每周五都会去到两位“充满魅力”的成年人那里,躲避厌倦的学校和家庭,认为自己找到了乐土。
就在这美好乐土,充满魅力的大人们,把懵懂无知的詹妮弗哄骗上床。比尔温柔地笑着说:“能让我看看你吗?你愿意脱下你的上衣吗?”年幼的詹妮弗心想:“我非常信任他,从来没想过他要把我引至何处。”直到比尔以“超越婚姻之外,无视所有规则和承诺”的名义,想要组成一个“团队”玩“四人游戏”,詹妮弗才生理上预感到抗拒,从此不再赴约。
“我已经知道,联想、象征、隐喻,是世界上最危险的东西。”《房思琪的初恋乐园》这样写。用阳光健康的身体运动,用诗歌和温暖火炉,用远离尘嚣的桃花源,用躲避日常的归属感,所有修辞都在美化着恶行。
施暴者美化自己恶行同时,还催眠般地让小詹妮弗深信自己是处于一段爱情关系之中。在詹妮弗的回忆里,马场阳光明媚,G女士和比尔先生的脸上总挂着优雅笑容。
无论出于无知、孤独还是羞耻感,疏离的家庭和学校关系都使詹妮弗求助无门,或者说是它们的冷漠,让她宁愿不去求助。老师问你是怎么想出这样的故事,小詹妮弗回答“我编的”。父母永远劳碌顾不上自己,祖母窥见成年人的不伦行径,却并未告诉监护人,只让詹妮弗在家庭里更担惊受怕。她甚至开始庆幸自己有了一段不同于他人的经历,“我是独一无二的,才不是什么没存在感的小孩,而且我的作文还得了A。”
关键问题不在于性侵事件的发生,而在于事件发生的前后因果:为什么会发生,为什么被纵容,是什么使人噤声,是什么让13岁的经历,要直到35年后才揭晓和领悟。
接受IndieWire采访时,导演说:“我希望人们不仅仅就电影和电影所讲的故事展开讨论,还应该关注电影与他们生活的关联。它只是个例,但我想它也连接着许多的创伤事件。无论它是你或你亲友的经历,或是你在治愈创伤时该如何对自己来讲述故事。”
该如何对自己讲述创伤故事?《信笺故事》做得尤其出众。可能是创作者纪录片出身的缘故,影片对于话语的人称、地点、时间等细微元素的差异非常敏感。与恶行的修辞相似,主观的记忆也可能欺骗自己。
成年詹妮弗起先回忆的自己是少女模样,直到翻阅相册,才找到自己更年幼的形象,而回忆里的扮演者,也随之换成更小的演员。马场环境中其他在场的人物,是成年的她通过不断寻访后,逐渐加入到回忆里来,使自己恍然“我不是唯一一人”。数次,电影里成年詹妮弗与三十余年前包括年幼自己的当事人隔空对话、争辩,才把曾经认为合理甚至浪漫的东西,一点点抽丝剥茧地剔除。
“在性侵主题以外,我认为电影的主题还有叙事方式。如果我们想要获救,该如何向自己复述故事。”成年詹尼弗的饰演者劳拉·邓恩这样说。“电影中有一场,我很气愤地说:‘我不是受害者!’说自己不会被侵害很容易,但如果犯罪者依然沿用羞辱我们的手段,一切都不会改变。”
詹妮弗的困惑,就像网络上对于受害女性那些“穿这么暴露还不是想勾引男人”、“这女的自己不也爽了”、“小小年纪就这么骚真不要脸”等等言论。它们和性侵者美化自己恶行的修辞如出一辙,是更大的权力阴影施加给人的压力。她该怎样陈述那仿佛自己甘愿参与其中的罪行?年幼的詹妮弗曾经被动及惘然无知地主动接受了他人的设定,选择配合沉默并封存记忆。直到35年后她才意识到,那从根本上就是不对的,是被美化后自圆其说的伪证。
不似《熔炉》直抒苦难也并非《狩猎》指鹿为马,女性作者视角的《信笺故事》却兼具了前者的批判和后者的全知。跨越时间,它不局限于事件的发生,因为它们随时还在发生,而更关注对待自我的态度,是一次心理泅渡,从不同立场的反省。电影将矛头指向成长过程中家庭、学校和社会的失职,巨大的共谋机器同声言说受害者的自愿——直到自己想通并有勇气说明:当时的自愿只因并不知能有其他选择,才可站出来揭穿施暴者看似迷人的谎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