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试着去理解金祐镇的死亡。
金祐镇身上的悲剧色彩实在太浓厚了,虽然他是和尹心德一起殉情自杀的,但与尹心德的悲剧是来源于外界不同,他的悲剧来源于他自身,这种悲剧性从他出生开始就伴随他一生。
如果不是文学与尹心德这两束光芒照进他的人生,他的一生可能自始至终都保持灰暗,但这两束仅有的光,也未能将他从悲剧性的一生中拯救出来。
“我不止一次义愤填膺地诅咒自己的命运,在恶魔的包围下,只有那么一次,是她让我找回了内心的平和。”
金祐镇母亲早亡,他从小就生活在父亲专制之下,他不允许金祐镇从事文学事业,要求他继承家业从商,还为他娶了一个他不爱的女子为妻,可以说,金祐镇的人生都是被父亲安排了的,没有一点自由。去日本留学学习英语使他能够短暂地从父亲那让人喘不过气的压迫中逃离,但是他从未能够真正地摆脱,他用着父亲的钱,并且作为留学的代价,学业结束,他必须回家继承家业。
金祐镇是矛盾的,他热爱文学,渴望通过自己的笔去唤醒沉睡的国民,传播自己的信仰,但他又没有办法做到真正地和原生家庭、原生阶级割裂,正如,他是用着他父亲的钱去留学,去支持新剧的演出,他可能也痛恨这样的自己,明明不喜欢,却又不得不接受,他的父亲不喜欢他碰文学,不允许他把文学的书放在书桌上,他就真的不放,可见,他的性格里更多的是逆来顺受,虽有不甘,却也不敢。我一度很奇怪,既然他这么苦恼,为什么他不反抗,但后来我能理解了,一方面从小受到儒家思想教育的他,是难以背弃孝道的,有的时候正是因为懂得太多,负担才愈重,一方面从小过惯了养尊处优的生活,他可能也没有信心,脱离了父亲的经济支持,他靠自己能走多远。
是尹心德,帮他把那些父亲不允许看的书搬到书桌上,还说那是重要的东西。我以为,是这一刻,他的心第一次为眼前的这个女人动摇。即使之前他也以她的歌喉为美,但那还单纯地停留在欣赏美的阶段。
尹心德和他很不一样。她明媚如春日的阳光,她的活力与热情能够轻而易举地感染周围人,更重要的是她为自己歌唱,她喜欢唱歌,她就独自来到日本学习唱歌,她当然也有她的生活之苦,家境清寒,一家四口都等着她学成归去唱歌赚钱养家,但是这不妨碍她在台上纵情歌唱,因为这是她喜欢的事业。金祐镇做不到的,她能做到。
尹心德第一次见到金祐镇,金祐镇在窗台边念着有岛武郎的《爱是恣意夺取》,尹心德不认同,她反驳,爱应该是无私奉献才对。两人在日本分别之时,听说了有岛武郎的死讯,尹心德又说,她不能理解为爱而死。两次,金祐镇都保持了沉默。剧中多次出现有岛武郎,可见作者也觉得金祐镇和有岛武郎很像,金祐镇出生虽晚于有岛武郎,但两人都身处同一动荡年代,出生于旧社会,却受到新思潮的冲击,都关心社会主义事业,却囿于自身资产阶级的出身,有岛武郎爱上了有夫之妇,身为有妇之夫的金祐镇爱上了妻子以外的女子,皆不为世俗所容,但有岛武郎比金祐镇幸运的一点大概是,有岛武郎可以随心所欲地书写,金祐镇却只能麻木地在案头签字文件。
我想正如尹心德不懂有岛武郎,她也未必真的懂金祐镇,但她理解他的理想,愿意支持他,这对于长期处在被父亲压抑下的金祐镇而言,就是莫大的慰藉。况且尹心德与传统韩国女性有着很大的不同,她有独立的人格,不依附于任何人之下,她有掌握自己命运的魄力。本身逆来顺受的金祐镇很难不为这种魄力吸引。
“你现在活着吗?”“没有,但是在等待着死,为了真正地活着。”
金祐镇对待人生中的一切几乎都是消极的,即使是在剧团受危挺身而出之时,他那种无畏生死的感觉也更像是因为其早已心死所以无谓生死,多活一日也罢,少活一天也好,并没有什么特别的意义,所以随时死去都没有关系。
电视剧最后为金祐镇和尹心德结伴赴死铺垫了理由,尹心德全心全意地赚钱供弟妹学习,却因为身陷钱色交易的流言蜚语,被弟妹怀疑,心灰意冷,之后又被侵略者官员以家人性命相逼要求卖唱卖身,不知所措。而金祐镇净身出户没多久,最终还是屈服于孝道,决定放弃文学回归家族,向往的生活还没真正开始就戛然而止,未来又是一片见不到底的痛苦深渊。尹心德觉得很累,她想休息,又怕自己思念金祐镇,金祐镇就对尹心德说,不用担心,到我的身边休息吧。金祐镇的口吻极其自然,仿佛一段再普通不过的情话,我想金祐镇的心里早就埋下了死亡的种子,他一定不止一次地想过自杀,尹心德的话不过是一个契机,所以明明说着如此沉重的话,表情却是一如既往的淡然,甚至连尹心德都有点意外,他会这么不假思索。二人虽对死亡达成了共识,但尹心德死是为了从她厌倦的生活中逃离,金祐镇选择死却是为了活下去,为了自己想要的生活,他希望此生,可以有一次过自己想要的生活,即使那将成为他人生的结束。
是的,在他活着的时候,因为没有自由,他觉得自己不过是行尸走肉,活不是活,他终于可以死了,是为了真正地活着。所以,或许在旁人眼中,二人是殉情,但我却以为,金祐镇更像是殉道,殉理想,他以积极的死亡代替消极的生存,通过肉体的彻底消亡,达到灵魂的完全自由,是一种自我的实现与完成。他死亡的那一刻,是他此生唯一真正活着的瞬间。
这样的死亡,才值得金祐镇去赞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