聚焦边陲,成为中心
绮拉.柯瓦连科师承苏古诺夫,为苏古诺夫工作坊中首位缴出剧情长片的学生,其首部剧情长片Sofichka(Софичка)于2016年在塔林黑夜影展首映,但并未受到太多关注,该片以阿布哈兹语拍摄而成,且几乎由素人出演,预示了柯瓦连科未来的创作走向。《窒爱家锁》再次选择将镜头对准北高加索,挖掘属于当地,也属于导演个人的成长私语。
苏古诺夫在卡巴尔达-巴尔卡尔的工作坊是2010年代针对俄国电影的独特实验。长久以来,莫斯科和圣彼得堡作为电影中心,全苏联、全俄国的人们来到这裡学习、创作电影,他们被城市改变,忘记了自己的母语,也洗去原乡的特殊气味。权威大师的指导与文化价值观“匡正”各地电影创作者的品味,使他们的电影风格和语言充斥著都会气息。因此,苏古诺夫来到卡巴共和国首府纳尔奇克,开设工作坊,试图开发在地电影创作者看待世界的独特眼光。
到目前为止,共有四名学生发表了他们的长片处女作——绮拉.柯瓦连科的Sofichka、坎特米尔.巴拉戈夫的《亲密不亲密》(Теснота)、弗拉基米尔.比托科夫(Владимир Битоков)的Deep Rivers(Глубокие реки)和亚历山大.佐洛图兴(Александр Золотухин)的A Russian Youth(Мальчик русский)。苏古诺夫在督导学生创作时,设下几个条件:学生不应该看他的电影以免模仿、避免过度暴力、摒弃“打高空的言论”。他们以不同的方式演绎苏古诺夫的指示,但所有人都表现出了对苏古诺夫著名电影空间的高度掌握。
代表反思而非对立的当地语言
在《窒爱家锁》中,柯瓦连科再一次诚实地面对作品,并以最朴实的方式表现,饰演女主角艾达的米兰娜.阿古札洛娃(Милана Агузарова)是表演系学生,饰演父亲札乌尔的阿利克.卡拉耶夫(Алик Караев)是民间艺术家,有过戏剧经验,其馀都是当地素人。本片全以奥塞梯语拍摄(仅有几句俄语),但导演并不会讲奥塞梯语,剧本是由俄语写成再请人翻译,当地人精通俄语和奥塞梯语,但与亲友之间都是以母语为主要沟通语言,因此导演选择以奥塞梯语拍摄,对于形塑北奥塞梯的社会氛围十分关键。
值得注意的是,儘管本片特意强调奥塞梯语,但其主要用意仍是贴合土地气息,政治意味不若人们想像中浓厚。在台湾的影视作品中,语言选择经常被放大检视,因为相较于华语,台、客、原住民语等其他语言长期面临不平等的社会处境,特定阶级与特定语言经常被连动相扣。
而在俄国的所有自治共和国中,多数人都精通母语和俄语,正式文书、政府部门标志等皆是双语并陈(部分附上英语),在立法会议上以任何官方语言质询都不会受到刁难,因此在语言选择上并不具有太大的政治反抗意味,但实对以莫斯科、圣彼得堡为首的电影作品做出了回应与反思。在电影创作上,北高加索不再是被诠释的,更非被殖民的,而是已经逐渐拥有主导权的区域。
以爱之名的双重父权
观赏本片的过程极为难受,即使知道父亲可能是因为“贝斯兰人质危机”而对孩子严加保护,仍会对他的过度“关爱”感到厌烦。正值青春年华的艾达在杂货店打工,她利用工作时间溜到附近的公车站等待哥哥阿金回家、与朋友见面,阿金早已逃到罗斯托夫过自己的生活,弟弟达可没去上学,父亲要他留在家裡学习、帮忙。
札乌尔的压迫无所不在,他不仅剥夺艾达作为“女人”的渴望,更阻止她成为一个完整的“人”。艾达不能留长髮、喷香水,没有父亲的同意不能出门,护照被藏起来,札乌尔避免艾达遇上任何危险,令她仅能滞留在这个小镇。艾达试图突破限制,却仅是落入其他“看起来比较不那麽严实”的束缚。少年塔米克经常以半强迫性的方式邀约艾达,她想动手术修复恐攻遗下的伤害则需依赖阿金带她到医院。
最终艾达看似逃离了父亲,却没能逃离男性的宰制,这些故事是北高加索山区的日常。这裡是俄国境内父权最盛之处,而所有对于父权的批判,却被另一种父权——“恐怖份子对国家的威胁”掩盖,恐怖份子以爱之名伤害无辜之人,他们声称爱自己的土地、信仰的神,与传统价值,并以此绑架了北高加索的许多伊斯兰社群。所有的女性、孩子能真正地逃离吗?当他们被迫来到大都市,遇上生存困难而回乡之际,父辈却开心地迎接他们的失败。
对人性的细致观察
本片最为深刻也最为细腻之处是描绘了人物性格以及父女关係的多元面向,在这裡没有人是真正的坏人,他们都是被世界残酷伤害过的人,甚至因此不敢再探索、前进。札乌尔对孩子的管教,绝对富含著深厚的爱意,“紧握拳头”对他来说已经成了本能,他无法克制地牢牢握紧自己的、艾达的手,将父爱以如此惊悚的方式演绎。
由于不知道如何跨越,因此人们把过去的伤痛视为理所当然,塔米克对艾达展示他身上的伤口,以此鼓励她伤口“不算什麽”,这也透露了现代社会面对女性议题时常有的态度:“因为压迫存在于所有人身上,所以你被压迫也是当然的。”大众忽略整体压迫应该被打破,视此为平等、自然,忽视个体面对压迫时可能出现不同程度的伤害,以及压迫必须被去除的事实。本片原文片名意为“鬆开拳头”,除了指父亲最终不再紧抓著艾达,亦是本片期盼的北高加索来日情状。
在剧情以外,本片摄影也加剧了窒息感,儘管整部电影都非常自然,甚至泛著纪实氛围,偶有过于靠近角色的手持镜头,或跟随著艾达的背影剧烈摇晃,将观众拉进北高加索的生活和困厄的环境。片中多数画面都是优雅甚至可说工整的,唯最后几分钟疯狂抖动的镜头衝击了银幕,阿金载著艾达奔驰,准备“使她”成为一个完整的人,几分钟的时间已足以对观众的感官带来极大的疲惫和晕眩感,而这样的感觉对北高加索的女性来说可能是一辈子的恆常感受。
小结
柯瓦连科以其“俄罗斯/巴尔卡尔混血”的身分来看北高加索,即使她出生于纳尔奇克,血缘却为她和当地居民之间凿下难以磨灭的屏障,而对俄国多数人来说,她却又被归类在北高加索人之中。複杂的身分认同使得她同时面临属于北高加索的父权压迫,和属于俄国社会与北高加索之间无法相互理解的拉扯,其作品也因而处理了家庭与国家层次的双重父权,直视过往创伤对于个人的影响,并试图让社会明白,这裡有多么可怖正代表著有多少“爱”,即使这份爱已然成了枷锁。
剖析社会之前,须先剖析自己。《窒爱家锁》与柯瓦连科的生命历程有著相当程度的同质性,她对于人物脸孔的刻画、角色性格多焦的捕捉,使其作品成熟却不造作,充满著实诚的情感。她将成长过程中自我的脆弱和无助转化为艺术作品,并将电影创作视为与自我内在的斗争,唯有真诚面对自我、面对作品,才能以最温柔的方式揭开伤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