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成问题的问题》金马磅礴巡演放映结束时,殷桃饰演的尤太太愁苦地站在风地里,棉布旗袍剧烈地上下翻飞着,她不明白事情为什么是这样发生了,她只是怀着一种简单的惆怅。观众响亮的掌声把众人从抗战时期远离战争,没有时空概念的世外桃源——让我想起某年江苏高考卷里的《邮差》——树华农场拉回现实。看电影,仿佛老舍先生的文章一直在耳畔读着,台词像话剧,但演员说得细慢,表演也多是肢体表演,甚至是身体轮廓和影子。整场电影总是看不清人脸,就像看舞台表演一样,听觉感官刺激大于视觉。从视觉上看,摄影是极度强迫症患者,几乎所有的构图和演员走位都严格遵守轴对称。没有繁复的镜头切换,一场戏一个长镜头。演员没有脸部特写,俱是中景全景镜头,唯二的两个脸部特写,一个给了张超饰演的秦妙斋,一个给了配角李会计。也是因为我坐得太靠后了,只能在某个镜头依稀分辨出殷桃的柳叶细眉,像极了民国画报美人,可见从细处也是较真了的。从听觉上看,除了人声和拟声,电影总是很安静的。共出现了三种方言,北京话,重庆话和上海话。像老舍原文所写,范伟饰演的丁务源顺着什么方言说什么方言,见到新派的密斯佟,还蹦出来一个“YES”,惹得大家都笑了。第一个出场人物是范伟,丁务源。他的表演是完美的。老舍的原文如此这般描写道:他的小褂的领子与袖口,永远是洁白如雪;这样,即使大褂上有一小块油渍,或大襟上微微有点折绉,可是他的雪白的内衣的领与袖会使人相信他是最爱清洁的人。电影里正如是,范伟衣着上袖口黑白二色永远分明。辛苦经营的农场主任,八面玲珑,精通人情,温吞如水了一整场,最后来了一招一箭三雕,不得不佩服自称“苟且性命于乱世”的他,实有几分手段。丁务源的法宝是保护自上而下的人情关系,他精通在职场上对上司的质疑的安抚、对同事的竞争的排挤、对下属民心的收拢,并这一切都做得游刃有余,甚至让观者看来还颇有些鞠躬尽瘁死而后已的感觉,这是基于原著小说的基础上增加的情节。然而,农场还是赔钱了的。史依弘戏份吃重,老舍小说里对她,佟小姐都没什么描写,在电影里合理丰满了许多。一开始的麻将戏就秀了一口上海话,她演一个上海籍到重庆避战的三姨太,身段婀娜,举手投足各有定式。好身段穿旗袍,外面再一件挺括的大衣,油头粉面,真是美极了。中间更是清唱了一段《贵妃醉酒》四平调:“哎呀!卿家呀!高力士!”老爷则在旁边配高力士给她捧场,一副醉生梦死态。正听入迷时,史依弘突然打断道:“我们别在这演戏了。”农场的事和主任的事还没解决呢。稀有的特写镜头里,有张超削瘦立体的脸庞,老舍写道:“高高的个子,长长的脸,头发象粗硬的马鬃似的,长长的,乱七八糟的,披在脖子上。虽然身量很高,可好象里面没有多少骨头。”他在影片里的存在感极强,夸张的姿态手势,慷慨激昂的演说,仿佛随时都喝高了,仿佛是随时都在作梦。他的声音清亮而有磁性,高贵而浪荡。一切长镜头全都顺当拿下,用戏剧化的表演方式完成了一个推动故事发展的关键人物。尤其是在毛玻璃窗外踱来踱去喊口号一场剪影戏,嗓子都喊破了,身形仍是轻飘飘混不吝不在乎的财主儿子,他的表演着实让我惊讶。殷桃的名字很靠前,但她在电影开始一个半小时后才出场,尤太太是一个天真愚蠢的妇女,声音总是娇滴滴的,柔弱的。导演偏爱她惆怅的身影,坐在冷风中,倚在门框上。她同她的留英归来的博士丈夫在思想上很不般配,自以为是通了人情,却又因此教人抓落把柄。比起老舍原著,电影的剧本作了不少改编,丰满了几个主要人物,增加了戏剧冲突,补充了矛盾原因,还有亦庄亦谐又有些讽刺的语言风格,和老舍一脉相承。密斯佟,秦妙斋,三太太,丁务源四人一场凉亭戏最为精彩,全场几度哄笑。最重要的改编是,把原著里对丁务源的贬,细微地转向了褒,并给予其经营失败以合理的缘由。三太太轻飘飘地对丁务源说,你要解决农场亏损的问题啊!丁务源忙欠身回答:不成问题,不成问题。影片结束了,许是荧幕上尤太太那衣袂簌簌飘飞,让我只感到冷。想想,抗战开始了,有资本的人躲到重庆来,仍是一派歌舞升平,今天给小少爷过小寿,明天给老爷过大寿。今天托人带睫毛膏,明天打一副金首饰。一个小小农场的亏损,果真是亟待解决的问题吗?这是“没问题”先生的问题。这是人情百态的问题。而农场的盈亏,就是一个不成问题的小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