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了韦家辉和刘青云这两个名字,《神探大战》注定要被拿来与他们的前作比较。一部2007年的电影《神探》,一部1992年的电视剧《大时代》。
刘青云演的都是“癫佬“,疯子,一个是眼里看到人格分身的神探陈桂彬,一个是从命运谷底翻盘的股市奇才方展博。到了《神探大战》中,年近六十的刘青云还有不坠青云之志,只身跳下洪水滔滔的沟渠,或趴伏在汽车顶部急速冲过闹市,都像是一个小孩子重新拾起年少时的轻狂,他把演技这把刀交给韦家辉——你也六十岁了,我们一起做回小孩子,玩尽兴。
就是这股“狂”意,让我看《神探大战》时不断睁大瞳孔。它拒绝与《神探》并行,那边已有冷静收敛的镜头语言,这边就要夸张火爆的动作场面。那边已有阴郁鬼魅的高冷,这边就要大雨倾盆就要洪水滔天。反其道而行,把坐标系里的各个坐标拉到相反的最大值——《神探》讲一个人如何神,一个人如何探;《神探大战》讲一群人反神探,一群人大战。
但整个坐标系,依然构建在香港这个逼仄生猛的城市空间之中。甚至故事的素材,故事的主角,韦家辉都有意重复。尤其利用震惊香港的真实案件“魔警案”,再造一对神探刘青云与警察内魔警的故事,十几年前,他们是简单的善恶之分;十几年后,他们互相缠斗凝视彼此,一起坠入恶的深渊。
整个故事的立场,早已随创作者的心境和时代巨变而变。一个人是天才、一个人可以挽救世界的古典英雄模式,在《神探》中可以娓娓道来,在《神探大战》里却无能为力。当一群人以“神探”之名集体复仇时,怒火中烧、情有可原的集体作恶,竟让人无法不回想韦家辉早年的名作《大时代》——那里面所有人也都是疯子,所有人都有执念,所有人都共同奔赴悲剧。
兜兜转转之后,一个人再天才、再会破案,也改变不了集体的平庸和集体的恶。前神探陈桂彬可以帮助警队里的同僚解决一个又一个问题,尽管最终死于非命,但他扑灭不了人性复杂多面中恶的那一面。安志杰饰演的正义警员,终究要在破案还是顺利升职之间选择,就像“魔警”林家栋已经做出了选择,选择欲望,选择贪婪,选择牺牲别人,成全自己。
而到了《神探大战》中,这些犹豫迟疑、善恶抉择的部分已不再重要。开门见山就是两宗命案,血腥暴力邪恶之极。看似没来由的两件事,直通要害,成为后来叙事大幕拉开的关键点。每个角色选择自己的命运都有了理由,他们不问善恶,只问公不公平。
李俊——刘青云这次饰演的“癫佬”,陷入了更难的题中。他知道已有人作恶在先,后来作恶的人也有复仇的理由,但他要阻止人再作恶,就是阻止人追讨公平,追讨负债的正义。——当案件只有开头一个李菁饰演的鬼魂现身时,刘青云还能奋不顾身跳下河沟,任由自己的身体被冲撞到闸门,急于找到真相。但当真相一件一件剥开,就像连环套一个一个解开时,李俊发现,他并没有真正地解开连环套,这个套反而只是一个更大的套中套,令他和周边所有人都深陷其中,只能继续背负过去的恶债前行。
这熟悉的宿命感,是韦家辉故事里始终绕不开的核。但他这次有意要破罐子破摔,不给你思考的时间,不给你犹豫的时间,上来就是狂轰乱炸,枪打爆头,人被扔下楼。极其快速的剪辑似乎有意点明人心的选择已变得更加简单粗暴,本应有多重人格中各种取向的一面——就像《神探》里林家栋的七重分身,还有犹疑的瞬间,在《神探大战》里都变得直来直去,没有分身,只有一个选择,最坏的选择。最坏的选择,对集体复仇的人而言,甚至是“最好”的选择。
亲情没有感化的作用,爱情更加没有。集全部恶于一身的“魔警”方礼信(林峯),变成了一个超级怪物,操控尚有善意的人的情感,利用他们的善变成更大的恶。这更大的悲剧竟由神探李俊而起,他为了破案写下的大字报,竟成了魔警的工具。成了连环套中使得一个个复仇之套燃尽仇恨的火和油,为复仇的戏码加重了更深一层的悲剧。
《神探大战》让我想起这两年港片中的力作,陈木胜的《怒火-重案》和邱礼涛的《拆弹专家2》。三者都把矛头直指本来代表正义的警察,警察里有内鬼,警察里有魔头,警察里也有战胜不了的恶。他们彼此间的矛盾甚至成为核心矛盾,最终引发更大的暴力事件,令社会难以承受。善恶不再是一个人和另一个人的事,也不是一方和另一方的事,而是一群人把命运紧系到一根绳索上难舍难分,一个人坠落,就一定有一群人坠落。
作为香港电影工业中最为成熟的叙事类型,警匪片时至今日已发生巨大变化。警和匪不再泾渭分明,警可以摇身一变为悍匪,利用熟悉的规则漏洞操纵规则,撼动更大的恶。韦家辉、陈木胜、邱礼涛执导筒各有千秋,三人讲述的故事却把核心问题都指向一处。他们怒吼,他们批判,他们质疑,叙事的方式也更加暴力更加大声更加直接,似一代人集体发出的嘶喊。
往娱乐的方向看,这些港片仍在我们熟悉的商业环境里做让观众感官愉悦的事;但往艺术的方向看,创作者无不在用自己的方式全力表达对深层社会问题的担忧。只是以极为刺激的视听语言作为屏障,哪怕观众只要爽到一层,他们也在有限的空间里输出了自己的愤怒。
癫狂的不是角色,而是角色所处的时代。令一个两个越来越多的人癫狂,做出不得不做的选择,才是让人感到悲哀的缘由。当你以为一个神探可以圆满地回到他的警员职位继续追随正义时,韦家辉善用的反转戏码——刘青云在镜中凝视林峯的脸,再次提出了对人性的质疑。
正如安志杰在《神探》结尾的换枪,一个善的人与恶缠斗久了终会坠落,天才癫佬也不能脱离这魔咒。他凝望自己,那时代之恶塑造的超级怪物映照出他的面孔——在不可预测的未来,他所执念的正义会不会被推翻,他会不会也变成另一个超级怪物,电影给我们留下了一个大大的问号。
千斤重的炸弹,终被这四两眼神拨弄。癫佬无需搏命,一个眼神就示意了癫狂的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