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格里拉,廷巴克图,异域的发音勾勒出超越任何习得经验的他者的地界。加德满都,乌兰巴托,语言的陌生和距离的广远构建现实中不存在却在想象中滋长萌芽的永恒乐土,那些属于东方的意象,漫溢到美国地图遥似天边的边界之外,已是一个受教育程度不高的美国农夫语言的想象力所能探触到的世界尽头。
当Finney倾注满怀的恶意,以他所知的虚构东方来讥诮Taille潜在的外遇时,他只是想一贯地通过言语与肉体的暴力来折磨并驯服他的所有物,他的雌兽,他圈养的妻子。事实上他不幸言中了,但他自己永无可能察觉到充当皮鞭的反问中暗含的真相:他的女人的确肆意漫游在远方的世界流连忘返,而那个天国般的新世界比西方人臆想中投射女性特质的东方更为遥远。这个世界没有男人能涉足,像他这样想象力早被扼杀的男人更永远无从窥得通往此处的门径。这是只属于你和我,在我们身前无名无姓的流浪逃亡的祖母们,和在我们消逝之后仍存有勇气与希望去建造方舟追逐太阳的女儿们,只在想象中存在的女人的新世界。
在你到来之前,文字构筑了我的世界。整部影像的基调与底色都是Abigail流淌的旁白叙述。散文诗般的日记体将属于个人私密的口述史在克制却哀婉的语调下奔涌成史诗。短暂的不到一年的光阴,等不及酷寒的冬季在轮回中沉默地登门拜访,你却已经不辞而别,每一次我试图把融进夕阳光晕的背影在记忆中用文字风干成标本,风中鼓动的裙裾却如同海上风帆预示了命运悲剧性的航向。从冬到秋,封冻、升温、炽烈、死寂,自然的景观与心境的变迁无痕地实现了异轨同操的表达,非语言的氛围情景承托了单一文本的筑基,让回溯文字而得以复现的影像能再一次被赋予生者的温度。
作为庸碌农妇的Abigail在望不到尽头的苦难中日复一日消磨着本就所剩无几的灵魂。希望渺远,永无满足的莽荒之境中连温饱的最低生存需求都难以为继,更遑论精神、梦想与爱,一切情感的波动与心绪的震荡都要让位于活着的苦役。麻木黯淡之下她却藏着耀眼的珍宝——文字是她的巫术,在这个宣称上帝治下的男性世界她唯一能为自己所有的权力,手握的利刃——文学的天赋令她在茫茫的模糊女性群像中拥有隐秘的特权,以书写来催眠悲痛的浪潮,以文字的感知来尝试深渊中的自救。言说的权力一砖一瓦建造起属于她自己的精神游憩之所,在那里万物栩栩可爱,在那里她还能切身感到灵魂尚未消亡于心死的可能性。
静谧而广漠的文字世界中又充满了不可琢磨的虚伪性。情绪的片段一经大脑过度便失真,一旦涉及语言的再度组织便染上了无可抗拒的矫饰性,连带着不能被文字束缚概括的想象都必须削足适履,裁剪后嵌入语言的边框。等到落笔时分,日记早已酝酿成一坛自我满足的苦酒,所谓的真实性,只是我同自己撒的一个莫大的谎。虽然文字名义上扮演着剪下的一片昨日的阴影,一面与自我对话和解的镜子,实则却是善于辞令之人用以掩饰和自洽,合理化伤痛与伪装自我的天然手段,与金属组建构成的机械装置别无二致。Abigail优美又精确的比喻句随着空境赐予观者极致的视听体验,然而巧言的修辞,譬喻的长句捕捉一幕幕景观赋予形状的习惯暗示出的是,对文字有意识的训练已经形成大脑想象机制的反射条件,比喻越是细腻妥帖,离心里直观的感情越遥不可及。
呼啸着喧腾着的神弃之地处处显示着文学的无用。既连饱餐饭都成奢望,又怎敢妄议审美的价值。不仅文学在靠天吃饭的穷山恶水是无效的,一个富有诗书的妻子对于丈夫而言与其说是添色更像是累赘:给一户穷民一只歌喉婉转的夜莺并不能使他们以存续性衡量的幸福感有任何提升,但会下蛋的肥母鸡却能给他们无与伦比的曙光。
美在贫瘠的土地上没有容身之所。Taille的出现却令迄今为止只能附着在文学想象的美获得了托生之所还过魂来。她是兀自燃烧而不计后果的一丛野火,恍若她不加捆缚的红发,蓬蓬然生长蔓延扩张为吞噬理性思考的海水与火焰,少女时代不加修剪的任性妄为中自有一种挑衅的姿态。美好地过了头,又昭示着与这片男性气质土壤的格格不入。天成的浪漫,碰上野蛮的神话是没有退路也没有出路的,只会在迎头痛击的暴力下化作一具冰冷却乖顺的尸体。有些悲剧在序章就埋下了伏笔,然而幻梦如真,蒙住了看清蠢动威胁的慧眼,假装在幕天席地的野合中,一瞬可以抵达天长地久的时间维度。
典型的孤岛设置并没有太多可以生出新意的空间。无非是两个外在毫无半点相似之处内心却合契无比的孤独之人在偶然的际遇中摩擦出爱的火光并彼此救赎,进而一个主动试探,一个被动畏缩,这些情爱节奏都是老生常谈的经书。但陈词可以重弹,有限的音符也能编排出无尽乐章。之于这个故事,它的独特性在诗性笔调建立的女性主义文学叙事。随着日记的时间线一天天铺陈开来,叙事的张弛缓急也跟着展开。影像化的改编看似打破了原著纯然的文学叙事而以视觉语言强行介入,事实上影片的完成度与结构都已经为文学与电影的共生语言找到了一条曲径通幽的道路。此外,声音元素作为表演的另一重延伸又为失语的文字增添了情感的演绎。视与听的语言共同引人迷失在文本的场域之中。
回忆中的角色一一亮相,女主角Abigail的名字揭晓却姗姗来迟,在一个羞怯的她无法拒绝的社交场合被迫吐露,似乎由她文字游走的世界里,她的出场须得由自己控制,而不是旁人一句称呼或漫不经心地介绍下就将名字代表的叙述自主性拱手让人。而Taille,她的名字像是那位无情上帝的嘲弄,恰好与Abigail失去的女儿Nellie押韵。命运夺走了她生命中的火光,便又送了一束更明亮更热烈的来,有时候巧合无法不使人做这种联想。
无子的隐痛顺理成章构成将两人心的距离拉近的第一条线索。十九世纪美国东北部清教徒的观念中对妻子的位置与义务有神圣而严苛的定义,但执行的力度在远离文明中心的乡野上全看个人,也即丈夫的头脑中那颗毒瘤种得有多深。城市文明辐射半径之外的“法外之地”,上帝是最微不足道却又最举重若轻的存在。若上帝真有仁慈,他就不必化作不仁的天地,夺走在土地上耕种的人们生存的希望,更不必毫无缘由地熄灭一个稚嫩灵魂的生命之火。上帝和他人间代理人的虚伪之处正在于,既呼吁人在不幸中坚信神的救世,又要在不幸降临时原谅上帝偶发的疏忽。如此,人只能寄虚无的希望于来世。那里或有数座庇护之城,可以大庇天下不幸之人。
但女人的落脚处又在上帝眼中的哪里呢?《旧约》教导世人,服从你的丈夫如同侍奉你的主。当神只为男人的意志而撰写教义,我又怎能信奉这样一位主,他的福音中不会有我的一席之地。宗教的压迫神圣化了妇职的意义,将女性编织进层层束缚的道德与责任之下,为妻要为丈夫操持好家室,默默忍受丈夫的泄欲,成为厅堂中一件漂亮的摆设,为母要以永动的繁衍义务填满每一寸本属于自我的空间,直至任何曾有的想象与梦境都在养儿育女的连轴转中丧失意义。
即使从母亲的人生中屡次反思女性的处境,Abigail还是斩断不了父权的捆绑。丧女之痛像一根刺反复扎疼她对自己失职的认识,隐痛又在见到母与子的场景下不断复现提醒着她育儿的责任。对Taille而言,无子是她丈夫眼中横亘在夫妻关系里最不和谐的一桩罪,这罪只会单方面降在女性头上。如一片寸草不生的地,一只下不了蛋的母鸡,你无用的子宫注定你不是一个完整的女人。共享的悲痛与无能为力淹没了她们的心,然而这种情绪在与丈夫朝夕相处面面相觑的日子中是无人可诉说的,唯有关停情感的感知才能继续麻木地生活。女性互助的价值就在炉火前的交心片刻被勾连起来。
父权制婚姻的阴影像萦绕不去的乡愁一样盘桓在她们的头上,愁云惨雾阻断了前路。Abigail形容与丈夫的性行为是“他夜间的愉悦”,言下之意是床笫间的亲密对于她没有任何的性快感,只是被动承受着男性的性欲发泄与传宗接代的任务。Taille拒绝丈夫性要求后受到的威胁则令人毛骨悚然。在独属于她们两人的性爱中却让人看到寂灭的希望复生的可能性。
第一个吻,于两人都是全然陌生的经验。在同性恋文化还没有被主流社会道德明确斥作禁忌的当时,这反而不是一种明知禁忌的反叛,而是跟从情感的召唤探索未知又神秘的域外之地。手中只有一张残缺的地图,却要按图找到逃离的去处。彼此试谈又退却,胆怯的心思终在一个吻中道尽了心意相通。狂喜的感受流遍四肢百骸,超越了语言的经验,令一切字词的堆叠都黯然失色。Astonishment and joy,复诵三次的迷狂恍若祷文给全新的神话注入了信仰的力量,同样复诵三次的"Abigail"则是无边绝望中唯一可以点亮心灵余温的咒语。吟诵你的名字,我的生命就能透过想象延续下去。
关于两个丈夫的形象,影片难能可贵的一点是没有把对他们的塑造扁平化成标签意味的“同夫”。在女性叙事的领域之外,虽然着墨分量不一,却各自完成了立体的描写。穷困与悲伤给Dyer打造了一张铁铸的面具,他笨拙又不善言辞,将与妻子等量的痛苦全部埋藏在男性性别建构下的沉默强硬之中。时间流逝,他学会共情妻子的感受并最终呈现了一段在时代局限中稍为健康的夫妻关系图景。而Finney作为反面形象也有颇多值得玩味的细节铺设,从他对牲畜毫无怜悯的杀戮,对疑似侵入边界陌生人的仇视都可以看出他是在用暴力法则驯服自己的所有物。讽刺的是,口中最为虔信上帝旨意之人却也是最残暴的刽子手。
只有在平等自由的性中,我才感到被爱与真实,才真正体会何谓活着。福克纳笔下艾米丽毒死赫默的情节变身成有毒的男子气概冷血而有预告的谋杀。“那战胜了爱情的煎熬的永恒长眠已经使他驯服了”,野性难驯的她终于臣服在毒药发作的一支舞中。Abigail面对死去爱人的尸体以日记中性爱场面集锦式地涌现来压制死亡的具象,文字串联的回忆画面瞬间摄取了观者所有的感官,仿佛逝去的爱人可以起死回生。而这种想象支配回忆的生命力确实能抗衡死亡,直至阴阳两隔也不可能将你带离我的身边。
美国是一个由无畏的拓荒者在马背上建立的国家。我们的祖先向着未知的新世界索取征服与冒险,所到之处汇聚成了如今地图册上指尖触摸的一道道疆土的边界。女人的命运也正如天父凝视下无家可归的流浪者,在拓荒中逐渐找回自我。世上没有为女人预留的国度,女人作为天父的奴隶,世世代代奔徙流浪从未放弃过对应许之地的追寻,去梦想、去期待与用想象创造新世界,也是在完成一套独属于女性的神话与语言。
(先写到这里,未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