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Amy Taubin (Film Comment)
译者:csh
译文首发于《虹膜》
《永恒之门》是一幅文森特·梵高的肖像,讲述了他一生中最后、也是最多产的阶段的故事。这部影片由威廉·达福主演、朱利安·施纳贝尔导演,导演自己也是一个画家。这部影片的完成确实仰仗于多人的合作,所以我不太确定是否可以把它当作是一部施纳贝尔的作品。施纳贝尔与达福一起通过逐帧的努力,创造了这部前所未有、令人信服、打动人心的故事片,讲述了伟大画家的所作所为、所思所想。达福精湛的演技,为他赢得了威尼斯电影节的最佳男演员奖。
自1980年开始,达福已经出演了超过一百部电影,赢得了三次奥斯卡最佳男演员奖提名。最初,作为实验剧团——伍斯特剧团的成立者之一,达福开始了他的表演生涯。不过,当他将喜剧表演的技巧应用到银幕上的时候,我们从未觉得他的表演有不自然的感觉。他扮演的角色们——梵高的角色是其中最为突出的角色之一——在银幕上栩栩如生,他们就像是某种入口,让我们看到了无穷的可能性。这种可能性不仅在于达福的百变,也在于他的表演对于真实的触碰。这一次,我们得到了采访达福的机会,有幸能够获知他对《永恒之门》、对表演的思考。
我在思考你的表演过程,和梵高真正的绘画过程之间的关系。为什么他在绘画的时候,更能感受到自己的存在呢?
我想每个人都会想要身处「漩涡」之中。我用这个词,是因为这就是他在画的东西。他在绘画的时候,真的停止了思考。这不仅仅是一种冥想,这是因为他遇到了某种比他更为伟大的事物。这是一种灵魂上的冲动,这是与人类之本质的交会,这事关我们如何面对这个事实:我们出生之后,要面对的第二件事,就是我们会死。这都是一些很基础的概念,但它需要通过具体的动作来表达。这不是什么意见,也不是什么观点,这就是一系列的动作,就像舞者那样,像工匠那样。梵高曾说:「基督不过是个工匠。」确实如此。
你阅读了很多梵高写的文章吗?
是的,它们非常优美。他非常真诚、非常坚定。通过这部影片的工作,比起他的痛苦,我已经对他那种陶醉的状态更感兴趣了。这是他真正表现出来的东西。在这部电影选取的时间段,他受疾病摧残最深,但他的艺术创作也最投入。
是精神上的,还是身体上的疾病呢?
两者都有。我不太清楚他的精神状态,我只能从他的信件中去体认。不过,你能知道的是,他疯狂地创作。他极度地投入,去做自己真正想要去做的事情。
虽然你说你更能体认他的陶醉感,而非痛感,但我还是觉得,这部影片最动人的时刻,恰恰是关于他感觉自己被遗弃的时刻。当高更(奥斯卡·伊萨克饰)告诉他,自己要离开的时候;当他的哥哥提奥(鲁伯特·弗兰德饰)到医院去看望他,而他在床上,蜷缩在提奥的胸口的时候……那些时刻对我来说是不可磨灭的。正是这些时刻,让文森特成为人,而不仅仅只是一个著名的、古怪的画家。
你说的也能成立,不过,我再重申一下,我关注的是他作为画家的人格。和提奥的那个场景嘛,那是很本能的东西——两个成年男人,在一个收容所的病床上,拥抱在一起,然后文森特说:「别离开我,别离开我。」我的意思不是说,我在那个时候像是睡着了一样,没有在表演,而是说,那些场景是自然而生、高度自洽的。同样地,在那个阿尔勒漂亮的公园里,我只是听从自己的身体,跑到那里让高更离开,是那个场景自己在运作。我没必要在其中注入一种被遗弃的感觉,遗弃感本来就在那里。
你是说,一个人呆在那些空间里,就能产生一种被遗弃的感觉?
是的,而我的角色呆在每一帧影像里,都能产生这种感觉。这感觉就像(文森特)变成事情的核心,别的角色、事件只是在他的人生里进进出出。当奥斯卡和鲁伯特在旁边的时候,是一种不同的经验。当他们走了以后,我就只剩下一个人了。我身边只有朱利安和其他的剧组成员。(笑)我们呆在非常寒冷的阿尔勒。我们十一月的时候在阿尔勒拍摄,当然我们还得穿着这时候的衣服,里头可没套着戈特克斯(译者注:一种防水、透气的布料,用于制作户外服装)。
这部影片里的第一句台词是你的画外音。文森特在思考,如果自己只是一个正常人会怎么样。
就是一个群体里的成员。带点社会性,又带点功能性。他说:「我想要变成他们中的一员,我想吃点儿奶酪,然后我会画一幅画,他们会拿过去看,然后微笑。」这是带有功能性的社会成员,他们所谓的「生活」只有最表层的意义。
你能聊一聊你和导演朱利安的关系吗?
他是一个艺术家,我认识他已经三十年了。我说的「认识」不仅仅是社会意义上的认识,我也知道他在片场的工作方式。他为我画了一幅肖像。我喜欢结识的艺术家,都有一种收集东西的爱好,他们把东西带到一个房间里,然后操纵它们,在它们之间创造出关系来。
这基本就是他在做的事情,他拍起电影来也没什么区别。他收集那些吸引他的东西,然后把它们放在一起,看看会发生什么。他是一个好奇的家伙。我说他是一个艺术家,还体现在他创造的是反映他私人经验的东西,他也拥有能够表达它们的技巧。当然,这部影片是关于绘画的,但他不能扮演这个画家。他单纯就是长得不像梵高。所以我为他而画。
我也很高兴,能够成为他的「造物」——他人内心悸动的造物。有些人觉得这听起来很可怕。「你不喜欢表现你自己?这听起来太被动了!」不过,我觉得在顺从他人、失去自我的过程中,存在着一种强大的力量,因为这样你就不用保护任何东西了。你就真的拥有了那种可能性,去目睹你之前不可能看到的东西。我喜欢这种体验。这样,你就拥有了一种强烈的个性,你可能有超常的欲望、智慧或是饥渴,我就像是扮演着一个探索者的角色。通过我的身体, 我让自己能够接触这些经验,它们也确实呈现了出来。我想要让这些东西作用在我身上,然后改变我。这是一种很美妙的体验。
所以,你还是会和二十年前一样,说你没有想要做导演的想法吗?
是的,没有。因为我觉得当导演需要承担一种责任感。我作为一个人,和扮演某个角色的演员,是很负责任的,不过一个导演需要把事情引导到某个特定的方向去。当我必须做这样的事情时,我就得识别事物、言明事物,我就得从那种忘我的状态中脱离出来。
而且,我也不喜欢告诉别人该做什么。我不是说我是一个伟大的人……单纯就是,当我身在那种处境的时候,我就是不知道自己需要什么。例如,当朱利安的工作进行到某个时点,如果那里有一个特殊的结构设置,他就得拆解它,因为他得认识他自己。而对于我来说,我得接纳这个设定,因为它让我内心的某处获得了自由,我不仅仅只是对这个设定作出反应。这就是作为行动者的演员,和作为监视者的导演的区别。我是一个行动者、一个舞者、一个运动员,而不是一个创作者、一个导演。他们之间可能也有重叠吧,不过,我选择只做演员,单纯就是我的个性使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