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凤求凰频换装
——以马则仁“换装”为贯串线,赏析陈道明在《二马》中表演
文/荞麦花开
《二马》(1999)中马则仁,作为陈道明本人最喜爱的演出,可细细拆解赏析处当然甚多,但我不拟展开,只拎出马先生与温都太太的感情这条线细加品赏,具体到这条全剧的主线,也不是纤毫无遗事事涉笔,如苏辙评“白乐天诗词甚工,然拙于纪事,寸步不移,犹恐失之,此所以望老杜之藩垣而不及也”(《杜诗详注》“哀江头”条),而是特拈出老马在服装上下的“功夫”,作为贯串他俩这条情感之路的丝绦,以见陈道明表演之精妙、表演构思之深湛。(关于陈道明主动积极参与角色服装设计,《二马》制片人之一曾日华在《〈二马〉中的陈道明和王晖》(载《当代电视》1998年第2期)一文中写道:“他(陈道明)一会儿找化妆师,交谈化妆定妆的细节,一会找服装师比划各种服装设计的方案。”事实上,陈道明亲手设计角色服装,其例俯拾皆是:如《黑洞》中演聂明宇妹妹蕾蕾的袁立在其自传《正午时分》里写道,“聂明宇的衣服也都是陈道明自己的。他对角色的投入之深绝非一般人可比。”再如陈道明自述所演阎锦文:“2009 年拍了《建国大业》……甚至连军装也是经过我亲手改良过的。”(《新民周刊》文《陈道明解读陈道明:业余爱好都要认真》,2010年10月))
马则仁自住进戈登胡同35号,为女主人动心,是频频换装,真是一只爱美爱打扮爱风度的“求凰美凤”。(按:老舍原著里对马则仁“凤求凰”的进取性有描述:“爱情是得进一步便进一步的事儿;老不往前迈步,便永远没有接上吻的希望;不接吻还讲什么爱情!马老先生是凡事退步,只有对妇女,他是主张进取的,而且进取的手段也不坏;在这一点,我们不能不说马则仁先生有一点天才。”)
他到伦敦后的“常服”,是一身剪裁合体的西服,内穿白衬衣,小黑马甲,打着精致的领结,握着精巧的烟斗,外出则外罩竖领黑呢大衣,头戴漂亮平顶檐帽,手拄文明小杖,真是一个风度翩翩的中国“绅士”。
当温都太太提出她和她的邻居们想看看中国服装时(9集),马则仁特为从铺子里假公济私搬来了大立镜,对着镜子是好好捯饬抖落了那一身中国行头——小梳子梳理小胡子时,几句一嘚瑟就上口的京戏京腔,免不了又哼哼出来。(比如前边戏来伦敦前,马则仁相亲看上了,乐呵起来,在家嘚瑟唱京戏,儿子问他咋啦,他拿捏着戏腔比划着手势:“老要癫狂~少要稳~”再如后边戏他两次“有幸”用得温都太太的浴缸洗泡泡澡,自得其乐大哼其京腔。最后儿子离家远走,他一人孤独终老,客死异国,剧的最后一个镜头是老马先生孤独地坐在鸽群纷飞的广场座椅上拄杖垂首,有调无调的拖拉着苍凉的京腔。按:老舍原著里并无老马爱哼京腔的人物设定特征,唯是提到他来伦敦后有时“嘴里哼唧着有声无字的圣诗,颇有点中古时代修道士的乐天爱神的劲儿。”可知,马则仁爱哼京腔是本剧主创们的修改(这一修改有可能受到老舍原著中老马爱哼个调调启发,而且据我愚见,老马“洋装虽然穿在身,我心依然是中国心”,与其哼圣诗,还不如让他哼京戏,更能见出人物神采~),而且很大可能是角色饰演者陈道明的点子。陈道明在《梦断青楼》(“一字调”)、《桃花满天红》(陕北老腔“人面桃花”)、《刺陵》(信天游“兰花花”)、《手机》(河南坠子“罗成算卦”)等中演出,都有用“唱腔”为“道具”的情形,他对“唱腔道具”甚为喜好。详参鄙作《从春天到冬天——陈道明在〈梦断青楼〉中表演赏析》中“一字调”部分。)最后折扇“啪”地一打,闪亮出场,我马则仁来也。(ps:这段戏马则仁有句妙台词,脱口而出的“没关系,从小跪惯了。”据该剧制片人之一曾日华在《〈二马〉中的陈道明和王晖》(载《当代电视》1998年第2期)一文中介绍,这句“神台词”是陈道明临场的妙发挥。曾文写道:“那天温都太太家来了两位邻居,温都太太就叫马则仁演示一下中国的服装和礼仪,这可乐坏了逞能的马则仁。现场的陈道明为了教会这几个洋妞下跪,使尽浑身解数,自己也下跪了。温都太太一见就心疼,走过来要扶起他。陈道明笑着说:从小跪惯了。这段戏正拍着呢,摄影师已开机拍摄了。陈道明原意是先教外国演员下跪,现在倒成了戏里细节了。”)
转回来再说他的西式“常服”:就这个“常服”配的领结,老马先生也不服“老”,不甘于只此一种白色,偏还要换换艳色——绛红色。
马威评价老父:“爱美是我爸的一大天性。”为了美,老马先生摊开健美图册研究起来。为了body-building,老马先生早早起来晨跑。但人家跑步是要有运动衣裤鞋这些装备滴,咱老马先生您猜怎么着,穿着衬衣马甲打着领结,一条短裤白袜子黑皮鞋,手上还端着西服外套,喘喘呼呼的溜溜跑起步来啦!没跑两步气喘吁吁路边椅子坐下,不忿他后边儿俩胖子接着跑跑得比他轻松,鼻子里喷口不屑的气儿,气哼哼嘟囔着:“跑什么步啊,这不越跑越肥吗。”(ps,晨跑的滑稽卡通形象,《手机》(2009)里费墨费老萌宝再现。无疑,这也是陈道明表演里的一个妙招。)
喜滋滋干劲十足忙活着要在温都太太屋后院打造一片爱心花园(想起陈奕迅《信心花舍》中歌词“抵夜捱更消耗无数花瓣”),老马先生没有自己的栽花工作服,围上了温都太太做饭时的精致女款围裙,干劲百倍,萌点十足。当温都太太给他擦汗时,第一次与芳泽如此亲近的马先生,内心是否有些许慌乱:
马先生家居衣着宽松,不系领结,花纹吊带:
温都太太因洗澡受冷,感冒卧床,马则仁殷勤服侍,大献中国医药:煮姜汤。在雷雨夜给温都太太送去暖心的温热。马则仁因不忿“情敌”亚历山大先生横插一脚张牙舞爪,与亚历山大状元楼斗酒,醉卧沙场被人扛回,反倒让他有了个接受温都太太殷勤照顾的难得机会。但一个风度上佳的中国绅士怎能让美丽的女士看到的是一副衣衫不整的落拓邋遢样子呢——哪怕有“在病中”这个不能不被谅解的理由。且看他躺在床上骨碌转动下眼珠,一个精神的鲤鱼打挺坐起来,两手利索地扣好散乱松开的衬衣纽扣,中途还不忘机警地瞅瞅门,想着温都太太会不会突然进来,纽子扣好,从床头柜上顺手拿过小铜镜梳理梳理已然斑白的鬓发,然后松了一口气似的赶忙躺下,想着还有点啥没对,于是乎从床头栏杆拿下白毛巾,搭在额头上,顺势躺下,就这工夫还不忘“一时数用”,顺手掏出领结系上,嘴里开始念叨伪装的“哎呦”哼哼声——此刻,这可够“作”的哼哼,就是马则仁的“嘤其鸣矣,求其凰也”啊。终于成功赚得美人上船温都太太进来,他还不忘矜持作态“哎呦……”示意不能碰他。这番娇弱似三春弱柳的病中情态无疑赚得了善心体贴的温都太太满心满腔的怜爱……马先生,演技派!(按:原著中对此段马则仁卧床、温都太太照顾的情形描写甚薄,且也无马则仁这番生动的传神的“表演”。老舍原著仅写道:“温都太太已经听说马先生的探险史,觉得可笑又可气;及至到楼上一看他的神气,她立刻把母亲的慈善拿出来,站在床前,问他吃什么,喝什么;他还是摇头。她坚决的主张请医生,他还是摇头,而且摇得很凶。”)
这番“想在爱的人面前给出最美的自己”的“作态”,无疑是陈道明表演里的一个妙点子;这个妙点子最近一次“大发神威”,便是《归来》(2014)里陆焉识。在每一个可能让婉瑜“苏醒”、“归来”的日子的前夜,焉识都必珍而重之、郑重其事地翻出那件呢大衣,在小屋里就着晕黄的灯光,细细地抚平大衣上的每一条褶皱。这跟他逃归时没办法弄得灰头土脸炭黑满面想到马上见到婉瑜了用毛巾在地上积的雨水里浸一浸拧一把努力把脸擦干净点儿,一样的。越爱她,都越想爱人眼中的自己,久别归来,还如昨天一般的好看,好好看。(Ps:北影教授舒晓鸣在所著《石挥的表演世界》p50中写道:石挥在舞台表演中善于运用小趣味的例子很多了,就是电影中也不胜枚举,例如《太太万岁》中富商老爷子在外面有了女朋友,约会之前,打扮一番,他嘴里哼着小曲,在自己的光头顶上洒香水等小动作,就是非常精彩的,既生动地刻画了人物,又增加了影片的趣味性。)
一点一点,一步一步,爱在靠近。马则仁为了“赔”温都太太一个足够好的家庭舞会,夜里不睡,起来一个人在屋子里镜子前边哼哼边舞动,踏着拍子寻找跳舞的感觉。这时他就是一身中式睡褂,显见得咱马先生也是“西学为用中学为本”。
马则仁为温都太太准备私家专属家庭舞会用心可谓良苦,正如马威所说,这段时间他那屋子谁都不让进,给整成了“军事禁区”。而在最后端出这个大惊喜之前,马先生还先用中西合璧的一个漂亮招式给了温都太太一个小惊喜:用毛笔写了一封正式的中文书函,邀请温都太太上“二楼我的寒舍(荞麦按:“我的寒舍”语法上累赘了。当然,这是对陈老师台词吹毛求疵)小聚”。西式书函的郑重正式(马则仁:“我发现,在英国,用写信的方式是最正式的。”),与中文书法的雅致韵味(文辞自然也是典雅的中国古文),完美合一,递信人是一个风度翩然的中国中年佳公子。这个翩翩浊世佳公子再次下楼,彬彬有礼略带自矜地请温都太太上楼,已是穿上了舞会礼服,左前襟衣袋还专为插上了白色雅致的礼花。
马则仁从身后轻轻解下蒙在温都太太眼上的纱巾,为温都太太打开了一个用惊喜二字已不足道的光灿世界:光灿的彩灯,光灿的丝带,光灿的白蜡烛,站在屋中央霎时间也全身光灿的温都太太。这光灿如此恣肆,挤压得随后随翩然而起的温都太太亦步亦趋的马先生的舞步是那样笨拙。美人心,终感动。温都太太捧起马先生的脸,继花圃那次后,又一次拿出手绢儿擦去马先生脸上的汗,她眼眶泛红,献上贴面吻一个,然后,理智地克制了,抽身而出,留下马则仁不解地摸摸脸上残留的温热和湿润,自语:“她怎么亲我啊?”
已是一个青年男子的父亲的中年男人马则仁,在温都太太跟前有些不解人事的青果子男生的味道,一方面他凤求凰殷勤备至捣腾个不亦乐乎,另一方面对于那方面,总显得笨拙,稚钝,慢一拍,后知后觉。然而马先生的可爱、传统和正直是不是正在于此:如果他在温都太太第一次给他擦汗(花圃)就趁势握住她的手玩味她的惊慌,如果他在那个温都太太发烧在床的女人本就容易害怕惊吓需要强有力的男人肩膀和厚实温热的男人胸膛的雷雨夜就借着姜汤那股热气趁虚而入,我的观感倒是他是一个老于此道的花丛老手,此心不纯了。以前看《射雕英雄传》,有段文字写少年男女郭靖黄蓉虽同居互爱而心思明纯,不涉淫邪,端的是好。金庸写道:“两人并辔缓行,一路游山玩水,乐也融融,或旷野间并肩而卧,或村店中同室而居,虽然情深爱笃,但两小无猜,不涉猥亵。黄蓉固不以为异,郭靖亦觉本该如此。”剧在这里,也有马则仁的两个字:善,真。善:虽全无用处、就会败家,但马则仁从不会去害人,正如温都太太的评价:“他可真是个好人啊!”再如对这位“掌柜的”可是怄足了气的李子荣,婉拒挖他“跳槽”的状元楼掌柜范得意时评价:“我们掌柜的是个好人。”真:童真。马则仁终其一生,是个未长大的孩子,哥哥唯仁应是带着对这个弟弟的不放心下世的,儿子马威摊上这样不省心不省事的爹除了成天耷着脑袋唉声叹气又能如何,不知道他最后离开老父孤身远走会不会也揣着对老爸基本生存能力的不放心。马则仁这个童心,既如五岁童子怀揣千金行走闹市,自不免怀璧其罪,惹得奸商如状元楼掌柜范得意巧舌布陷阱,吞了他古玩铺子;又如虽经人事而实则不省人事乃或不想省人事的童子——喜欢一个人,给她精心打扮我自己,给她精心打理她的后花园,给她精心筹备一个光灿的私家舞会……不都挺好吗?马则仁满足于这种“喜欢一个人”本身带给他自己的喜悦与活力。王阳明曰:吾性自足,不假外求。这样的马则仁是一个洋溢着童真光芒的大男孩。
老马先生的童真还表现在后边戏教温都太太“这是我们中国人的保证”:小指头拉钩。
老马先生因为铺子的事儿跟儿子马威怄气,枯坐屋里,不整衣衫,不修鬓发,不理床铺,这时他更没心情套一身儿挺括的衬衣西服,而是随意穿着中式闲居褂服。即便温都太太进来数语温言,款款动问,他还是唯有再三叹气,独留一个寒秋穷儒般的背影给她,撂下一句:“温都太太,你不必问了,有些话,我就是烂在肚子里,也不会讲出来了。”(ps,最后一集,马威远走,马则仁把马威留下的戒指给玛力,面对伤悔哭泣的玛力,马则仁告诉她马威对她的“默言之爱”:“你可能不会懂我们中国人,我们有些话,宁愿憋在肚子里永远不会说,直至带到坟墓。”)
转眼秋去冬来,又快到圣诞。马先生与温都太太讨论圣诞礼物,他身着一件精致缎面的中式褂袄。陈道明赋予了马则仁这个人物一种家道没落而品位不坠、用度虽蹙而讲究不减的风度。(从下面这几张连续截图,我们也看到演员陈道明的肢体语言表现力是比较强的,他不放过一些人物随意的小动作来丰富人物的整体形象。)
马先生继续着他向温都太太的各种大献殷勤,也继续着他可爱的“迟钝”。为圣诞节布置屋子,马先生爬上了桌子,下来时他逞英雄,不让伸出手来的温都太太接他搀他,整整衣襟一跃而下——没成想老胳膊老腿儿站不住,一扑爬压倒地上站着的温都太太,于是乎两个人快乐地哈哈大笑起来。如果是西方电影,这个桥段最顺遂的下一步大概就是俩人猛烈湿吻宽衣解带。可惜我们马先生实是个没长开的大孩子,他扶着温都太太双肩只知道哈哈哈笑,小孩儿过家家就这么快乐吗,女主角实在是没法子不用言语挑明了:“现在,你该吻我啦……”然后闭上双眼,安静等待。我们看意想不到还有这么一茬儿的马先生接下来的令人掩面不忍说认识他马则仁的稚拙举动:
先是闭着眼(他敢睁开眼么!)啜着嘴缓缓往前凑:
嘴还没过中途,果断速度退回来,朝本无一人的门口望望:
然后以蜻蜓点水般超高绝技与温都太太的热唇作时长为0.001秒面积为0.001平方毫米的试探性接触,立马触电般弹回!
这一个“浅吻”,不禁令我联想到《围城》里陈道明所演方鸿渐吻苏小姐那段——且引钱先生原著文字:“鸿渐没法推避,回脸吻她。这吻的分量很轻,范围很小,只仿佛清朝官场端茶送客时的把嘴唇抹一抹茶碗边,或者从前西洋法庭见证人宣誓时的把嘴唇碰一碰《圣经》,至多像那些信女们吻西藏活佛或罗马教皇的大脚指,一种敬而远之的亲近。”不同者方鸿渐是心怀鬼胎担心下不了贼船,马则仁则实在只是个没长开的大孩子。(ps,这一“没长开的大孩子”似的人物性格特征设定,在马则仁未出国的前边戏已有“铺垫”——逛青楼被骗(2集)的书生味儿、害羞劲儿,活脱脱一个被女妖精硬拉过来压在身下的唐三藏啊。)
但这一个吻虽是个浅吻,终究是一个货真价实的吻,还是马则仁和温都太太的初吻。这个浅吻必然性地导向了接下来圣诞节的狂吻。
老家伙成天打扮,有事没事拿着镜子梳理小胡子,这颗不老的心被儿子看在眼里:
老马和温都太太慢火慢炖,终于到火候了。圣诞节宴后,老马兑现了之前送温都太太礼物——一个惊喜的承诺,把那个珍重久之的翠绿手镯珍而重之放到温都太太手心,温都太太在手心珍而重之摩挲久久。随后,老马穿戴上女主人的精致女款厨裙,在厨房忙活。温都太太悄然来到,倚门静看。随后,慢慢慢慢,一拍一拍,终于发生了炽热如烈火蔓延的迷乱拥吻。我们听得到杯碟碎地的脆烈,一如久旱男女心头篱笆的破碎,粉碎。老马终于不再是剧里那个一贯如是的可爱可笑的大男孩,老男孩了。他无比清楚地告诉温都太太也告诉我们观众,他是一个男人,而且不是一个老男人。这一刻他如此强烈地欲求着,这一刻他如此强烈地回应着一个女人的欲求。……狂潮渐退,喘息渐平;执手相看,依依惜别。女人一边往外后退,一边意有未尽地颔首说了俩字“晚上……”,男人赶忙点着头“回响”,连说了三次“我明白……明白……明白……”当他转身过来,朝向空无一人的厨房,我们看到他竟然理了理依然修剪有型却斑白星星的鬓发,但他不是矜持,不是理智,不是克制,他是仍未消退的狂潮冲击着他手忙脚乱,他大口大口粗声粗气出了,不,喷了三口大气,他使劲地拍几下手,他撑在洗碗池边沿垂头喷气,他云开终见月明般如杂耍般向上一抛洗着的碟子,他抛高的是按捺不下的涌动心潮。老马,老马,一点儿不老。
然而细察这段激情吻戏,老马虽激情,仍是笨拙的激情。主动仍是女方:她从后面搂住他,掰过他身来,先吻他脸颊。始终慢一拍的马先生仍是在女方的导引下进入轨道的,澎湃出激情的。而在这激情之火喷薄蔓延似不可收的当口,也是男方主动止遏,硬生生踩了刹车,放走女方,彼此用含蓄留白的“晚上……明白……”约定了下回分解,晚上见真章。而晚上的真章,剧却也用了含蓄留白的方式,止于女人的手轻轻搭在男人睡褂的纽扣上,镜头一切,已是次日清晨,日光洒在整理已毕的整洁床铺上……
不妨再看陈道明另一个角色——刘邦的一段吻戏:《楚汉传奇》(2012)15集,刘季起事,刚攻占县衙,刘氏一大家子便占领了县衙厨房。老婆吕雉提着菜篮出门去刘季泼皮无赖似的“借酒撒疯”,一把拦住女人,揽过女人,一拧腰扔到门板上,然后浑蛋欺良家似的额头顶上去,腰杆贴上去,嘴里嘟哝着,喷着酒气,“如果我,非问你呢?”也不顾场合,也不顾老婆的挣扎,一个“不问?”额头身子往前蹭蹭,一个“不问?”额头身子再往里蹭蹭,一个“不让问?”额头身子往深了蹭,酒壮色胆,不,酒壮欲胆,就这灰头土脸的厨娘老妻,这一蹭几蹭,都蹭出新妇初夜的感觉和潮涌了吗?好,不让问那就不问,这个酒鬼色狼一个邪笑,空出手来背对门把门一关,于是乎,县衙即成春宵。——这,还都不是重点。重点是,刘季在妻子身上蹭那几蹭,泛着酒沫儿,带着娇嗔儿。这娇嗔不是妇人被欺时的“死鬼你好坏”,而是一个男人或云一个草莽老大卸去一切外壳,有如孩童在母亲面前耍赖时的撒娇和邀宠。这一刻,在男人的躯壳下,我看到的是刘季孩童一般需要照拂和庇护的最真切柔软脆弱的一面。借着酒劲儿,借着在妻子身上撒劲儿,他心中纠结长久翻滚长久的忧愁,他肩上看似不在实则千钧的担子,他眼中看似惫懒无赖实则几无展露的伤痛,释放了。
对比品赏,我们可以看出,两场吻戏不同者:老马是笨拙的激情,有如新手不解人事;刘季是老夫老妻的酒后撒欢。两场吻戏内核深处的相通处,则在于都深层次体现出男人在内心深处都是个孩子:刘季是释放了“在男人的躯壳下如孩童一般需要照拂和庇护的最真切柔软脆弱的一面”,老马是他释放的激情不是熟练的激情,而是枯木再春的被导引的老男人的激情,甚至更准确说是从未解人事的被开发的小男生的激情。(所以,那些说陈道明不擅情爱戏的言论可以休矣。职业演员,自有职业的演技。)
(按:老舍原著对老马与温都太太的情感线发展写得单薄一些,对二人情爱发展到实质性的“重头戏”——二人由“亲吻”到“晚上”,也写得较为简略。原著写道:“老马先生眨巴着眼睛,看出儿子的神气不对,可想不起怎样安慰他。等他们都出去了,他拿起酒杯又斟了一杯,在那挂着相思豆的电灯底下,慢慢的滋润着。温都太太又回来了,他忙把酒杯放下。她看了他一眼,看了灯上的相思豆儿一眼。脸上一红,往后退了两步。忽然小脖子一梗,脸上更红了,飞快的跑到他的前面,捧着他的脸,正在他的嘴上亲了一亲。老马的脸一下儿就紫了,身上微微的颤动。嘴唇木木张张的笑了一笑,跑上楼去。温都太太待了一会儿也上楼来了。…………”)
陈道明演戏的精湛用心表现在老马先生跟温都太太有了“第一次”的第二天,马先生一身白衣——白衬衣,白马甲,白西裤,红领结,精神焕发、神采熠熠地健步下楼,低调地张扬他开始了划一不二、货真价实的第二春。如果观众足够细心,会发现他这一身白衣,如怒马鲜衣的翩翩少年公子身着的全身白衣,是在全剧这第16集里,才第一次上身,才迫不及待地低调张扬于温都太太母女之前,才姗姗来迟于观众之前。可惜这腔热情这番用心这身鲜衣却意外遇冷——昨晚事后,温都太太心感愧对亡夫,言语里反而对马则仁刻意地降温。然后又因为马则仁回答玛力话时自导乌龙,让温都太太发了一个恋爱中的女人必须理直气壮地要发的脾气——你送我的玉镯,是买给另一个女人的吧?弄得马则仁赌咒发誓“我如果骗你,下辈子托生拿破仑——那只狗”才挽回佳人破颜一笑~
恋爱中的人儿再次快乐拥吻,咬嘴唇啊陈老师嘴皮子薄,温都太太啊您齿下留情~:
相爱的人儿啊,就是鲜衣怒马,俩人挽着手臂外出看戏,喝咖啡,马则仁自然是在一身白衣外边套上合体有款的白西服,拿着文明杖的双手还戴上了洁白的白手套,好个翩然风度:
……相爱之路,总有波折。马则仁冲破了儿子马威布设的第一关(马威让老爹好好想想“咱总得叶落归根,可温都太太能跟着咱回中国吗?”),温都太太冲破了伊牧师布设的第二关(马则仁不忿伊牧师阻止他和温都太太在一起:“一个牧师,连基督都管不了的事儿,他管个什么劲儿。”),可他们冲不破第三关了。说来实在很可笑,没头脑的玛力万难接受被那个花心郎华盛顿抛弃,而抛弃的理由听来也是那么不像理由——“据十分可靠的消息,你将有一个中国继父,这是我的家庭万难接受的。”温都太太偷看了华盛顿写来的这封让女儿泪崩的信,终于下决心做了一个在我们局外人看来大可不必如此牺牲在她这个寡母却似乎是不得不如此的取舍:舍情郎而保女儿。
当老马从小马那收到温都太太要父子俩搬家的通牒,当着儿子看去还能稳住,他点点头,分析给儿子道:“城门失火,殃及池鱼。”等儿子离去,他独坐床沿,悲痛慢慢袭来。他缓缓起身,缓缓走到窗前,缓缓拉开窗帘,缓缓自语:“为了玛力,要赶走我马则仁……赶走就赶走吧,干吗还通过马威来告诉我……唉!”然后伸出指头,在窗玻璃上虚划,嘴里痛心地一字一顿念出:“一日夫妻,百日恩!这么快就跟我忘了?”语音甫毕,闭目低首,一滴清泪从右眼滑出,缓缓滑下,到须即涸。
这是全剧中马则仁正面流给观众的唯一一滴泪(前边戏初到伦敦哭祭哥哥坟前,后边戏请求温都太太留下镯子,再后边戏卖了铺子到哥哥坟前告知,都是语带哽咽,但观众不见其泪面)。这也是全剧最击中我心底的一帧镜头。陈道明泪戏素以“泪稀”动人,稀少的泪戏流泪亦稀少,即如此处,右眼单滴,到唇已干。老马并不是一个只长马齿不长心思的马大哈,我们局外人看去他可怜之人必有可恨,那可恨就是似乎亲人离世家财罄尽都不足以动这个“石头人”一滴泪,可惜,如果他还能像以前镯子终没能送出忿忿扔掉又不甘心仍捡回来就好了,如果他还能像以前家财被他心爱的新娘子其实是女骗子洗掠一空唯是留书一封他唯是伸手比划着“八”字大赞“侠盗!侠盗!”就好了,可惜这遭,他的心是真疼了,可惜这一刻,他居然也伤心了,竟然也流泪了。不要惹老实人发火。不要惹无情人动情。不要惹石头人下泪……因为赔不起。
(按:原著里对老马失去这段爱情的悲痛伤心写得略薄,主要凸出的还是老马的善于“精神胜利”,也没写老马流泪。老舍原著写道:“‘她为什么忽然打了退堂鼓呢?想不透!一点也想不透!嫌我穷?咱有铺子呀!嫌咱老,她也不年青呀!嫌咱是中国人?中国人是顶文明的人啦,切!嫌咱丑?有眼睛的都可以看出来,咱是多么文雅!没脏没玷儿,地道好人!不要我,新新!’他的小胡子立起来,颇有生气的趋势:‘咱犯得上要她不呢?这倒是个问题!小洋娘们,小尖鼻子,精明鬼道,吹!谁屑于跟她捣乱呢!吹!搬家,搬就搬!太爷不在乎!’老马先生生气的趋势越来越猛,嘴唇带着小胡子一齐的颤。忽然站起来,叼着烟袋就往楼下走。”
也就是说,老舍先生对他笔下老马的认识,似乎以此人天生阿Q忒能自我排解精神胜利为主;对他所写的老马的态度,似乎还是以批判为主。老舍先生对老马,理性批判似重于感情投注。而作为“再度创作”的剧组主创方尤其是老马饰演者陈道明,应是对马则仁其人投入灌注了更多更浓烈更深挚的感情,对人物漂泊感与悲剧性的体察更为深切,对人物身上可恨处更宽厚淡化、可怜可悯处更体贴同情。如果不揣对文学大家老舍先生不敬,可以说一句大话:电视剧《二马》在人文主义、人性情感和人物悲剧性的开挖上,有胜过原著小说之处。
下引两段文字,为陈道明“怎么看”所演马则仁这一人物。可以看出,“人物附身”的演出者陈道明,更看重的是深度体察人物身上深刻的悲剧性、哀悯他好人命薄的多舛命运:
陈道明一边轻拍着剧本一边激动地说:悲剧,可以说是悲剧。从头到尾的大悲剧,只是手法切入点不同罢了。他认为,恋土,中国人的根的观念,是中国社会文化的深层特色。世界上就有些国家、民族,如美国人,可以四海为家,不一定有根的观念。将来经济发达了,文化也发达了,中国人根的观念也不见得就淡化了。一个国家和民族越发展,越应尊重自己的文化、风俗,保持自己的特色。现在苏杭一带发达起来,与全国各地完全一样,失去自己的特色。如何向后人交代呢?讲到中西方文化,不可能由一方同化另一方,因此马则仁是不能也不会丢掉东方色彩的文化的。然而正因为国不富、民不强,马则仁才漂泊海外。谁愿当漂泊者呢?实质就是物质与精神的流亡者,是盲流。(按:陈道明的家国观念民族文化的根的观念十分强烈,如2013年5月刊《智族GQ》专访《良民陈道明》报道:女儿13岁那年被陈道明送去英国上学。“我们让她出去的原因真是要她学习,而且明令告诉她将来一定回来。”陈道明说,“我不想让她成为精神上的流浪者。”)马则仁思想深层的根的观念势必与他的流亡生活产生激烈的碰撞,他内心是十分疼痛与寂寞的,与他爱面子、撑门面的外在表现结合在一起,就特别显现这一人物的悲剧色彩了。(《二马》制片人之一曾日华文章《〈二马〉中的陈道明和王晖》,载1998年第2期《当代电视》)
马则仁和方鸿渐都是在过去和现在的生活中随处可见的男人,作者把许多小毛病集中在一个人身上将人物典型化了。我觉得世上没有许多“坏人”,多是性格冲突和个性上的毛病。个性上的毛病分为两种,一种是侵犯别人的,另一种是不侵犯别人的,马则仁和方鸿渐都属于后者。比较起来方鸿渐还算个知识分子,而马则仁是一个老民族的老分子,中国大户人家的纨绔子弟。性格上方鸿渐有一些比较尖锐的部分,而马则仁是个极度随遇而安的人。马则仁在性格上、行为上很像海上飘流的一条没有桨的船,飘到哪里算哪里,他会根据环境不断的调整自己。他在中国、在英国、生意上、爱情上有不少叫人心痛的悲剧性的东西,可自己并不觉得痛,他很会自我解嘲:“你不喜欢我,我还不喜欢你呢!”马则仁实在算是个好男人,他从没有想过“花”谁,没有过丝毫不尊重女性和调戏女性的想法,有人让他去妓院他不敢。他不是对生活放荡,反而是个理想主义者,他很想生活的好,没有人理解他时,他只好主动出击,甚至连儿子的女同学都去讨好。事实上他对女人很真诚,他是最想找个好女人踏踏实实过日子的人。尽管自己什么本事也没有,什么也看不上,但却极度想获得好的生存状态。他对五姨太示爱失败使他很心痛,远走英国是一种失望的表现。在英国,温都太太因为女儿玛力的男朋友不能容忍她有个中国继父,马则仁又一次失去了爱情。此时的马则仁没有了爱情,没有了儿子,没有了铺子,他是真的痛了,所以他哭了。马则仁的一生很悲惨,他生活的很认真,可是认真的全不是地方,他经常对人好却得不到好报。(1998年专访陈道明:《关于男人,关于女人》))
接下来又要大赞一下陈道明在服装上的深深用心:马则仁知道温都太太是因为他中国人的身份而扛不住各方社会压力跟他分手,这深深挫伤了民族自尊心本就十分敏感强烈的他。(老马虽是个“废物”,虽对温都太太倾情无限,但只要是感到哪怕一丝丝中国人受歧视的味道,他都愤然发声。剧中着力凸现老马的“气节”至少有以下几处:1.邻居太太们因为温都太太房客是中国人而不愿来她家参加舞会,马则仁愤怒了:“温都太太,如果你和他们有同样的感觉,我马上可以搬走,我马上走!”2.温都太太的多瑞姑妈来信,嫌弃他父子俩这中国人房客,马则仁再次愤怒了:“中国人怎么你们了,啊?中国人让你们觉得不安全?中国人是野兽!”——真是“若为尊严故,爱人亦可抛!”3.与亚历山大斗酒,不仅仅是斗情敌,更是斗“国敌”——咱可不能在酒量上给中国人跌份儿。4.伊牧师那蛮横无脑的太太当面无理责骂马威责骂中国人,马则仁愤怒地腾身而起一言不发转身出门,然后又敲门进来指着伊太太义正辞严怒喝:“你说完没有?你说完没有!一个孩子打架,你把中国人扯进来干什么!你可以不信任我马则仁,你可以觉得马威他不是东西,你少说我们中国人!听见没有!”ps,《绍兴师爷》5集:高老将军(里坡饰演)斥骂方敬斋(陈道明饰演),捎带骂上了他这师爷行当,方敬斋义正辞严凛然反驳:“老将军,你此言差矣,如果我方敬斋有不检点的地方,和整个师爷无关。请你,不要羞辱我们,整个师爷。对不起,我,要告辞了。后会有期。”这两段对话里的“陈道明风格”,一眼便知。“气节”二字,是一身凛冽风骨的陈道明最为看重的。)他借酒浇愁,醉后自语:“嫌我是中国人!中国人怎么啦?中国人是招你们了,还是,还是惹你们了……”他对着镜子里一身洋装的自己轻蔑地“哼”了一声,扯掉领结,甩掉外衣,斜睨镜中自己不留情地骂道“一个德性!”,然后,猛地将手中酒瓶砸向大穿衣镜。这,等于是为被迫入境随俗却终究随不了俗人家不让随俗的中国人来一个骄傲的洒脱的“头发甩甩”:爷爷不伺候了!次日,日日在戈登胡同35号一身洋装的马则仁一身华服,长袍马褂,彬彬有礼,语笑淡然地在温都太太身后说:“早上好,温都太太!”——中国传统服装,此前只是在马则仁受邀举办的“家庭华服表演会”上,给戈登胡同35号女主人和邻居太太们展演过。
换一日,换一身,还是长袍马褂,还是有型有味,灰白细纹换成了绛红暗花,这是“中国人”马则仁不动声色的骄傲和抗击:
过得几日,毛衣上身,也是华服:
值得注意的是,这件毛衣马甲,全剧中也唯是在此处——马先生与温都太太情路走到尽头之后,上了马先生身。若是在此前,老马先生一定是入境随俗地穿着他那件洋马甲。从此以后,他意态消沉。从此以后,他再不去取悦伊人。从此以后,他做回自己——中国人马则仁。
笔者正式接触陈道明影视作品,是从2000年后的《长征》、《康熙王朝》、《黑洞》开始的。《黑洞》一剧,可以说淋漓尽致展现了作为演员的陈道明用“服装”为道具,从不同侧面细微复杂地表现人物性格气质特征的演艺功力。近来开始系统地一部一部补陈先生2000年前的作品,惊喜地发现,陈道明2000年后的很多“奇峰”不是平地突起的,而是有起伏的曲线、演进的前史的,蛛丝马迹一一可探。即如在人物服装上下深功夫,《黑洞》聂明宇之前,陈道明在他最爱的作品——《二马》中,已有过成功精彩的实践:通过人物服装的变换来折射、来巧妙助推剧情推移与转折,来步步为营巧妙映发人物内心和情态的流水波澜。通过拙文以上万余字的分析,我想,读者诸君应会同意这句话:赠著名演员陈道明一个“表演艺术家”的称号,应是恰如其分而不为过誉的吧——艺术最重创新尝试,演员陈道明关于表演艺术的新的探求与实践一直未曾停步,他的实绩与经验,他的深思、巧思与善思,值得同行尤其是广大年轻演员们赞赏借鉴。
2015年1月-2月写于成都
【补一】老马的“促狭”
1集:大哥马唯仁做主为小侄儿聘来先生,凑齐了北京四合院“富贵”人家所谓“天棚鱼缸石榴树,先生肥狗胖丫头”六件套的不知几分之一。马则仁瞧着这先生一团矮冬瓜的乡间土气,先自不乐意,那一开口的山东大葱味儿,更让他倒足了胃口——但大哥做的主,夫人也说好,向来畏敬兄长又惧内的马则仁,只好把这叨叨悄么声儿地掖回肚子里……下面是喜感一幕:
夫人:这位先生请得不错吧?
马则仁:有我在此,谁还敢说不错啊……
夫人:人家可是山东人,圣人的老乡。
马则仁:山东人多了,都是圣人啊。
夫人:你别忘了,人家可是姓武。
马则仁:你是说,山东阳谷县,武松的后人?你可别忘了,武松的哥哥武大郎,也姓武。如果他要是,武大郎……诶?看他那个儿,还真有点儿像……
夫人:别瞎扯了,跟他有什么关系呀。我说的是,武状元的武。这武先生,说不定能教出个小武状元来!
马则仁:得了吧,姓武的能教出个小武状元来,姓黄的还能教出个皇上来呢。
4集:朋友介绍一对象,马则仁看不上,埋汰道:“你就,你就看她那大黑痣,它长哪儿不好啊,它长鼻子尖儿,跟俩眼珠撂一块儿,它就是一骨牌里的长三儿啊!”(老舍原著:又有一回,也在快成功的时候,有人告诉他:女的鼻子上有三个星点儿,好象骨牌里的“长三”;又散了,娶媳妇哪能要鼻子上有“长三”的呢!)
14集:马则仁对儿子马威说:“我给玛力那个‘美’字,她给钉倒了,这个小洋娘们儿也是,看不起中国人吧,顶着个中国字显摆什么呀?这‘美’字反着你知是什么吗?就是个‘大王八’,而且这‘大’字还拿着大顶。哈哈哈!”(老舍原著:其实,马老先生只把话说了半截:他写的是个“美”字,温都太太绣好之后,给钉倒了,看着——美——好象“大王八”三个字,“大”字拿着顶。他笑开了,从到英国还没这么痛快的笑过一回!“啊!真可笑!外国妇女们!脑袋上顶着‘大王八’,大字还拿着顶!哎哟,可笑!可笑!”一边笑!一边摇头!把笑出来的眼泪全抡出去老远!)
【补二】老马的“烟斗”
《二马》剧中马则仁的各种小物件儿小玩意儿,都是陈道明自己捣腾的。
《二马》制片人之一曾日华在《〈二马〉中的陈道明和王晖》(载1998年第2期《当代电视》)一文中写道:“开拍那天,陈道明又拎着一包行李来到现场,说是给剧组省钱了,自己买来了马则仁的皮鞋、眼镜、小镜子、梳胡子用的梳子,还有烟斗、烟丝等。这些小玩艺,不少是陈道明自己专门逛文物市场,买回来的民国年代的文物呢。他郑重其事地嘱咐跟班的剧务,这些小道具每天都得带到现场,我随时要用。”
《二马》副导演米铁增在《陈道明目中无钱》(载1999年《人生与舞台》)一文中写道:“为了演好这个角色(老马),道明先生自己下了很大的功夫,比如说小道具,他自己亲自跑到潘家园旧货市场,找到那个时代的小梳子、小镜子、鼻烟壶、烟斗等等必备的小道具,为了买到正宗的烟斗丝,他跑到燕沙与售货员好说歹说,愣是感动了售货员,把多年前的存货翻出来卖给了他。接着戏,他自己不仅不提钱,还自己花钱作了老式皮鞋,戏中老马第一次到英国坐轮船时,戴了顶当时极其流行的平顶细草凉帽,全北京都买不着,后来道明先生听说天津有,他自己是天津人,就托朋友买,结果还是买不着,他仍不甘心,到处打听,后来听说他一个朋友有,剧组到了天津,他自己去朋友那里取帽子,全剧组的人都在塘沽口等他,那天远远地见他戴着这顶平顶细草凉帽向他们走来,那份得意就甭提了。”
老舍原著中,马则仁“吧嗒着烟袋”,陈道明给改成了“烟斗”。如《康熙微服私访记》中张国立所演纪大烟袋一样吧嗒着烟袋锅子,似乎更给人一土老帽土豪老财形象;老马先生可是爱美有派的“绅士”,在温都太太面前要有型有款,身穿剪裁合体精致洋装,手握质地精美小巧烟斗(据钱锺书《围城》载:“英国导师一边抽烟斗,一边跟学生谈话的。” ),似乎远较提着一烟袋锅子吊着一烟荷包袋子倜傥潇洒,风度翩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