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Amy Taubin (Film Comment)
译者:csh
译文首发于《虹膜》
法布里斯·阿拉贡是让-吕克·戈达尔的《影像之书》的摄影师、联合剪辑师与联合制片人。自《电影史》至今的拼贴电影之中,《影像之书》可以说是戈达尔最为抽象也最为私人化的作品了。戈达尔在制作《影像之书》时,采用了与此前的拼贴电影一样的模拟录影设备。他会将自己剪辑好的影像,转交给阿拉贡,并由他进行数码重制。在这一过程中,他会给阿拉贡提供指导,告诉他如何保留模拟影像的那些质感与特征,但同时又要添加数码媒介中蕴含的独特元素。正像阿拉贡指出的那样,戈达尔的手抖得太厉害了,没办法点击电脑程序中的那些按钮。不过,阿拉贡做出的决定,都需要经过戈达尔的同意。而他并不是总会同意的。
因为戈达尔已经不再旅行了,所以是阿拉贡把这部影片带到了2018年秋季的纽约电影节。他拒绝代表戈达尔发言,不过他倒是很乐意聊一聊他们过去十六年来的工作。在电影节上,他也有任务在身,他得保证他们精心制作的环绕立体声效果,能够在每一个展映地点得到体现。即使每个观众听到的声音效果,取决于他们坐的位置。「如果你坐在中间,两侧都传来声音的话,」他解释道,「那就像是立体声中的让-吕克在直接对着你的大脑宣讲一样。」不过,他也很喜欢坐在影院后排的那种效果,那样银幕就会变得很小,而声音却无处不在。
但更好的情况是,在某些展映地点,观众们可以在影片放映的过程中,在设置好的场景中自由地走动——这样的话,他们就是身处装置艺术之中了。阿拉贡表示,戈达尔也在探索虚拟现实(VR)技术,不过至今为止,他们还没有看过任何有趣的VR作品。根据他的猜测,戈达尔可能会利用虚拟现实来定义真正的现实,就像他利用3D技术来定义2D那样。
记者:你可以描述一下,在制作《影像之书》的过程中,你是如何与戈达尔一起工作的吗?
法布里斯·阿拉贡:让-吕克会自己剪辑他用录像机拍好的影像,然后我再用电脑把所有的东西都重新做一遍。在制作《再见语言》的时候(包括3D部分),我使用了Final Cut软件;然后我用DaVinci软件重新制作了3D的部分。而制作这部电影的时候,我还是用的DaVinci。这样比较便宜。
记者:影像之书的剪辑似乎与戈达尔此前的拼贴电影有些不同,即使他使用了一些之前用过的影像素材。很多时候,与其说是通过剪辑点将不同的影像连接在一起,不如说是将它们略带生硬地嵌合在一起。我想,这也是不同画面之间那一瞬间的黑幕所呈现的效果。是因为戈达尔下载这些影像时,使用了较为原始的模拟技术,所以达成了这种效果吗?
法布里斯·阿拉贡:不同镜头之间的黑幕,是出于许多不同的原因,不过每一次都是有意为之的。或者说,有时候可能是出了一个错误,不过是他决定要保留它的。例如使用了《荒漠怪客》中的三个镜头的那个段落就是如此。
记者:关于戈达尔转交给你的那些素材,你能聊点什么吗?
法布里斯·阿拉贡:在后期制作的环节中,人们好像总得调整画面中的光与色,好让一切都看起来显得自然而平滑,你应该知道这一点吧?但让-吕克想要的是截然相反的东西。他想要看到某种断裂。首先是彩色画面,接着会出现黑白画面,或是不同亮度的色彩。或者说,在这部影片里,在某个段落开始之后,你可能会看到画幅的变化。这是因为当他把自己那台电视机上的影像,转录到他那老旧的模拟录影机器上的时候,会出现这样的调整。那台机器实在是太老旧了,以至于当我们需要修理它的时候,甚至没法找到必要的零件。而电视机需要时间去辨认、调整DVD影像或是蓝光影像的格式,它们可能是1:1.33的画幅,也可能是1:1.85的画幅。而其中一台电视机的处理速度要比其他电视机更慢。他想要保留这所有的东西。我是可以把它们修正的,不过他并不想让我这么做。看吧,这就是关于战争与和平的影像。(阿拉贡在他的电脑上展示这个段落。)他在这上面覆盖了一层色彩——红的,白的,蓝的——他用的是一台老旧的模拟录影设备。这就是为什么上面有一些模糊的痕迹。当我试图在数码重制的过程中还原它们的时候,我发现自己做不到。还有那些影像的抖动——我不知道他是怎么做到这一切的。可能是在电缆线上玩了什么名堂吧。手工制品。他想要看到这些东西。这是他那台年迈的机器送给他的礼物。
在制作每一部电影的时候,他都会为我做一本书以供参考:首先是分章节列出整部电影的大纲,每个章节都会有一些文字或图像。那有点像我们和安娜-玛丽·米埃维尔一同出版的那本书。我们在拍摄《电影社会主义》和《再见语言》的时候也有这么一本书。然后,他会从他剪辑出来的每一个段落里取出一帧放进书里。他会给它们编号,然后写下这些段落的格式,以及声音的起止点、音乐的起止点,他会写下所有东西。不过那本书我用得不是很多,因为我直接把他的拍的段落拷贝到DaVinci软件里就行了。有时候,我会找到比他所用的拷贝更好的影像资源,我就会用它们代替原有的段落。
不过,有时候,当我试图做出一些优化的时候,我就犯了错误。有一个杜甫仁科电影中的段落非常打动我。它穿插在《影像之书》中那个名为「中央地带」的章节之中,那个段落的旁白是关于时间以及「时间的缺席」的。我找到了这部电影的一个新的拷贝,我自以为那是「更好的」资源,无论是他的脸啦,她的眼睛啦,还是当他把手放在她的胸前的时候,你都可以看得更清楚。这所有一切都非常打动我。但让-吕克说,「你一点都不了解我。你这就是一般人做修复的方式。他们单纯就是把肉毒杆菌打到电影里。」所以,是的,看到人们的脸很重要,但看到那些雪花——影像中存在的所有缺陷——也同样重要。我们也应该听到声音里存在的噪音。让-吕克用一台老旧的麦克风录下了他的旁白,我们把所有的杂音都保留了下来。它们就是时间的痕迹。
记者:在影片里是不是有这么一个场景,是戈达尔在画着什么?
法布里斯·阿拉贡:是的,是在阿拉伯的那个场景里。他拍下了自己作画的样子。他使用了他那台iPhone里的摄像机,然后我把他拍好的视频放到电脑上;我调整了视频中的色彩——降低了亮度,调高了饱和度。要把他工作室里的电视上播放的那些东西,转换成电影完成品中的样子,需要做大量的工作。虽然是我的手放在工具上,但却是他告诉我应该怎么做。手是我的,但手势却是他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