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我而言,笨拙的反派和主题的散乱都不是问题。核心是“外星人剥夺人类的慨念”这个高概念。
这不啻为一场语言学上的哲学试验,是一部关于现象学的电影。
当维特根斯坦将概念(思想)——语言——世界通过逻辑哲学连接起来的时候,这就为整个人类的思想画了边界,我们生活中所有的概念形成了一张概念之网,构成了我们的世界。这也是海德格尔所说的“语言是存在之家”,当语言之网形成之时,控制我们存在的并非自我,而是这张概念之网。想想吧,我们无往不存在于一个个概念当中,我们永远无法突破于一个概念而存在。我们行动,我们是概念,行动也是概念。这也就是海德格尔所说的,并非我说语言,而是语言说我。
这一点从电影开场的第一幕就能看出端倪——外星人少女在鱼缸中捞鱼这个动作,充满了象征的意味,鱼就是人脑中的概念。
人在被抽取概念之后,呈现出一种疯癫,在黑泽清的眼里,这并非贬义,而是一个获取了自由的人,重回本真的状态。当然,他们失去的概念,有的只是这张语言之网的边角,有的却是主轴,所以失去概念的人,所呈现出疯癫的状态和严重程度也就并不一致。
让我看看影片中几个重要的案例。
案例一:家人。
这是影片中第一个被外星人夺走的概念。当妹妹/小姨子的概念令外星人真治感到迷惑,他问明日美什么是“家人”后,家人的概念从妹妹脑中夺走。随后妹妹落泪,(后面我们能看到每一个被偷走概念的人都会落泪),跌落在地(每一个被夺走概念的人都会有的动作),呈现出一种超脱的状态,当即要离开姐姐家。当姐姐追出来时,她显示出开心的似乎被某种东西释放的轻松。——重新思考家庭的关系。
在这个案例之后,借另外一个外星人之口,再次表明了“语言——概念”这个电影的核心元素:“人类不知不觉中就会依赖语言吧”,这也是导演整部电影的切入口。
案例二:。。。的/拥有/占有欲。
当真治夺走一个男子“拥有”这个概念后,在影片的后面形成了互文。我们看到一个足不出户对世界毫不关心只关心自己一亩三分田的男子,不再有“拥有”这个概念,他认为世界大同,于是走上街头,向民众宣传反战的思想。他认为,正是由于人们的占有欲太强,害怕失去的恐惧导致了战争。——反战的表意。
“不侵略,人类100年后也会自我毁灭吧”,黑泽清再次借外星人之口,表达了语言和概念对人类的束缚。影片中提到失去概念的人反而会幸福。看似荒谬的表达,实则有着严肃的思考。
概念三:工作。
这个是本片最具喜感的一幕。当鸣海的工作狂上司,被夺走了“工作”这个概念之后,他呈现出一种狂喜的状态:在办公桌上跳来跳去,打翻各种模型——一种反资本主义异化的象征。
这个场景还埋了一个小小的暗线,真治为鸣海出气抽走上司工作这个概念,实则是在学习“爱”。
概念四:爱。
这是贯穿整部影片最重要的概念。真治/外星人从一开场就在有意或者无意学习“爱”这个概念,从真治了解夫妇这个概念,到食物,再到教堂偷取上帝之爱未能成功,到最后,终于明白鸣海对自己的爱,可以说这是一部关于学习爱的电影,既是外星人的,也是真治的,二者在爱的顿悟中完成统一。爱——是超脱语言的宇宙第一真理,得以呈现。
当抽取了鸣海之爱的真治,反而一屁股跌落在地(和之前形成了对比),由此,他完成了自我的救赎。有趣的一点,当获得爱的真治面对美景而发出感叹,有了爱,一切都不一样了。爱,产生美。
这同样回应了维特根斯坦所说的不可说之物,包括爱,信仰,真理等这种东西,并不能用语言去解释,只能用谕示的方式呈现,而黑泽清就用电影的方式玩了一场“语言-影像游戏。而导演就是侵占者,他拿走我们脑中那些自认为重要的概念,看看会发生什么,这个略带有恶作剧式的侵占方式,以一种轻松的愉悦的散步方式展开,显得挺可爱。
而擅长恐怖片的黑泽清也并没有完全丢掉他的作者性。恐怖,是通过影像调度以一种日常化的隐蔽方式呈现。印象比较深刻的是,导演常用摇移镜头,让人物“突然”以固定的方式出现在镜头中,运动的镜头和静止的人物造成一种观者的不适。或者利用镜头和场面调度,通过光影的变化来呈现一种恐怖的氛围,比如天野在和樱井第一次在转播车见面谈话的场景。镜头先是平移到日光下,随着两人谈话,再平移回转播车另一背阳地的时候,天野突然如鬼魅般出现在黑色的阴影当中。
当然,这部影片的高概念也有很多漏洞。正如维特根斯坦后期哲学否定了逻辑哲学一样,他认为概念-词语并非一成不变的。语言,尤其是日常语言并非概念之锚。如果我们的世界出于概念之网中,我们的网应该是密不透风的。比如,在解释家人的时候,如果要完全解释,那我们应该穷举所有家人的关系,这几乎是无穷无尽的。再比如,工作这个概念,每个人对工作的概念也都是不同的,外星人怎么只通过一个人就获取了概念最本质的了解呢?
在爱这个概念当中,我们也看到类似的这种简化,更何况,对于这种不可说之物,影像的表达也显得捉襟见肘。黑泽清未能在这个更具有思辨可能的概念上深入下去,不能说多少有点遗憾。这也印证了每年拍一部电影的黑泽清的游戏观,他并没有深入下去的主观意识,这一切对于导演而言,不过是个”语言-影像游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