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为浪漫爱情剧,体量真的是非同一般的长,断断续续看了小半年。上次观后感这么好的韩剧大概还是《浪漫的体质》,但《春夜》的刻画显然更细腻,更下功夫。除却亲密关系的伦理和对爱情的理解,剧集更反映了东亚的人际交往特性:婚恋绝不天然就是两个人的事,而是牵一发而动全身。家庭,交际圈,甚至职场,统统都要牵连其中。在东亚语境下,要想夺回婚恋、甚至是身为子女的主权,要经过漫长的争斗,而“出轨女”“单亲父母”的标签在原本就复杂的伦理纠葛上再添一笔。剧中所有的抗争,其实都可以归类为个体的抗争:想要追求想要的爱情,想要摆脱有害的婚姻,想要不被社会与家庭的双重规训所束缚和定义。
剧中人物除去男女主角,几乎可以被划分成两大阵营。代表保守、权力和父权伦理的一派,几乎是清一色的男性:权奇石,南世勋,奇石和静仁的父亲。而代表关怀、支持以及抗争的一派,则包括静仁的姐妹和母亲,以及静仁志浩的好友们。不难看出,两派在年龄和性别构成上都有区别。保守一派充满了对家庭价值的看重,对婚姻乃至妻子的物化,强烈的自我中心,以及对权力与资本的渴求。静仁的父亲在得知大女儿被家暴后,竟依然态度模糊,虽然嘴上说着南世勋有错,却不允许熙仁离婚。传统价值的根深蒂固,甚至一度超越了他为人父母最基本的保护本能。对他而言,让子女走上“正确的道路”才是父母的天职。这一想法也应和了剧集最后,静仁父亲在静仁家庭与刘志浩会面时的缺席。虽然他的态度后来有所软化和转变,但离完全接受二女儿的离经叛道和非传统的未来女婿刘志浩,还有很远的路要走。同为长辈,权奇石的父亲在第一次和静仁的会面时,就称赞了静仁的独立。但他一开始对静仁也不看重,希望权奇石找更门当户对的妻子,在静仁志浩事情之后,更不再支持奇石与静仁结婚,并最后安排了奇石和议员的女儿会面。静仁的独立自主,让她得以被权英国平等对待,甚至刮目相看,但也同时将她从“合适的儿媳”的位置上剔除。其中隐含的价值标准是,至少对于身处高位的男性长辈来讲,最适合结婚的女孩是懂事的女孩,而不是个人性格强而独立的女孩;婚姻也并不一定要有两情相悦做基石,而该作为最小化的社会单位,为家庭的稳定甚至社会的发展提供基础,即便这意味着对(通常是女性的)个人性和自由意志的压迫。
有趣的是,这一男性居多的保守派,在剧情最后几近分裂。南世勋和权奇石交恶,李太学和权英国酒后几乎大打出手,最后也没有明确接受财团的位置。这一分裂的根源是权奇石与李太学各自的醒悟。倒不是说他们决定脱离权力结构,与父权社会彻底割席,而是进入了某种反思的中间地带。李太学的反思是以家庭和女儿们的福祉为出发点,重新审视自己的父亲角色,回到身而为人的人性中。而权奇石和父亲的和解,反而更像是另一种禁锢:他不再执意和静仁结婚,只为了向父亲证明“我可以”,而是接受了父亲的建议,与议员的女儿见面。也是在父亲的一通电话给予认可之后,他才给静仁发送短信表示抱歉。所以他的醒悟和解脱,仍然发生在父权和资本的框架内。
另一方面,主要以女性构成的关怀派,其凝聚力来自对身边人的关怀和爱护,这也是典型的女性特质:比起自身,更关注他人及社会关系。这一派对于静仁志浩的关系,少有违背伦理或有辱家门的言论,更多落脚在不反对的态度和对两人的担忧。在静仁一边,母亲和朋友英珠都提醒她不要太理想化,被爱情冲昏头脑,做母亲并不是那么容易的事,指出在这点上志浩比她更成熟。在志浩一边,朋友贤秀是权奇石的下属,却从未因此疏远志浩,甚至直面权奇石表达自己的立场。这一派中的男性,如志浩的朋友和父亲,身份更像“盟友”,某种程度上的“帮亲不帮理。”这也体现了对他人的关怀,对亲密之人的爱护和支持,以及对人与人之间联结的注重,并非女性特有。
剧集的大部分情节,都发生在这两派的冲突中。志浩的单身父亲身份,就是区别两派的一个例子。在保守派一边,“志浩有个孩子”是权奇石扳倒志浩的筹码,其背后是对单身父母的污名化,以及传统家庭的霸权。但在关怀派一边,虽然这也不值得大肆宣扬或庆祝(两个男生朋友都曾掩饰这件事),但落脚点依然是对静仁未来负担的担忧。然而更多时候,两派因为彼此之间的亲缘关系,并不是完全对立的。静仁父母的对谈,静仁最后说她会”等着爸爸“,权奇石也表达了迟到的歉意。背后的社会机杼或许无法相容,但落到每个个体身上时,包容和互相扶持依然可能。
虽然涉及的话题广泛,但是《春夜》好就好在它聚焦个体。比起韩剧容易陷入的脸谱化,《春夜》的人物刻画相对来讲更扎实。除了洗不白的家暴者,剧中几乎不存在纯粹的反派,也不存在某种刻意的“洗白”。三个年轻主人公各有各的困境和斗争。处心积虑如权奇石,也并不是坏人,只是一个被社会和家庭价值绑缚,与自身人性脱节的年轻人。与和权力结构同化、化身为压迫本身的南世勋和权英国不同,权奇石从头至尾都是被压迫的对象。他为标签而活:公司的科长,志浩的前辈,理事长的儿子,静仁的未婚夫。他的人生致力于活成这些标签的标准,并为此不惜一切代价。但这样的人生是否幸福,在结局画上了一个问号。一个并不恰当,但尤其参考意义的例子是大姐和南世勋的婚姻。二人充斥着家暴,性暴力和压迫的关系,几乎是某种隐喻:因为爱以外的原因,诸如门当户对和稳定性等,所追求的婚姻,只是迟早爆发的定时炸弹。
剧集的前半段,几乎都是李静仁和刘志浩之间的撕扯,如同磁石两极,确实相爱,但因为种种原因自发地选择克制。对于刘志浩而言,他意识到李静仁的负担更大,因此表示愿意暂时搁置自己的感情。这种搁置也与过去创伤带来的不安全感,以及他作为单亲父亲的考量相符。这一深层因素,及其带来的矛盾,也随着剧情发展被挖掘。而编剧也并没有把李静仁塑造成思想先进风风火火的大女主(if anything, 妹妹在仁倒是更合适的人选),也并没有一味鼓吹爱情价更高,而忽略亲密关系中的双方责任。李静仁在一开始也是犹豫的,回避的。后来在权奇石纠缠的时候她也说,我理解你,我允许你折磨我,因为我知道我让你受伤了,但是不要去打扰刘志浩。这段关系而言,她也确实是更为主动的一方。
这段关系从一开始,双方所承担的后果就并不对等。就像两个人在马路两边时,静仁说:你不要走过来,我走过去。现实中也好像是一样,静仁要乘风破浪,而智浩能做的和真正做的其实都不多。并不是说他不想做,而是真的没法做什么。家庭背景和父母期望的不同,社会期望的不同,以及静仁原本的亲密关系,都决定了这件事对静仁是更难的。于是观众也不得不思索:这些千难万险之后,他们走入的婚姻生活,真的是双方想要的吗?这些恋爱时的成本,会变成婚后的旧账吗?对比恋爱时的轰轰烈烈,平淡的婚后生活会不会是一种幻灭?
在最后一集的会面时,刘志浩对静仁的母亲说:“静仁和恩宇一样,是只信任着我一个人来到我身边的,无论发生了什么事我也得守护她。”编剧所隐含的答案是,这样不计后果,轰轰烈烈的爱情,当然可能成为吵架时争论谁付出更多的把柄,但更可能成为双方彼此珍惜的理由。这些并肩战斗、辗转反侧和苦尽甘来,反而可以成为抵御柴米油盐的根基。至于静仁感情的变化,志浩的不安全感,诚然是隐患,但并不在此时此刻的静仁志浩的控制范围之内。所谓考虑未来,并不意味着因为未来的风险而止步不前。爱情是每时每刻的当下性。
在剧集最后,刘志浩和李静仁的目标依然是结婚。表面上看,这似乎是对于传统社会结构的妥协。但剧中的”婚姻“其实带有两层意味:一层是纯粹的社会行为,以剥夺妻子的主体性为代价,建造稳固的社会单位,强调个人在社会中的角色;另一层则是爱的结晶与归宿,以爱情这一充满个人色彩的感情为基础,两人共同生活、合作、彼此扶持与成全,强调两个人的个体性。《春夜》因此并不是一个幻灭的故事,也不是一个乌托邦的故事。刘志浩和李静仁在未来依然要面临柴米油盐,但能将他们与权奇石、南世勋等人的婚姻生活所分开的,是个人独立性与亲密关系的协调,以及婚姻作为社会单位这一观念的消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