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剧透。
读完原作和看完前四集,我有一个疑惑。故事面貌的改变,是审查之罪吗?在追完全部剧集之后,我想,这个问题多多少少已经有了答案。
不难看出,从小说到剧集,最大的改动有两个:一个是人物关系网络从垂直的,或者说孩子们 VS 张东升,变成了平铺的,围绕着这四个人展开的复杂群像。第二个则是人物动机从负面的恨与恶(孤儿院性侵与父亲的抛弃冷漠),变成了积极的爱与守护(为白血病弟弟救命和修复父子关系)。两种动力都是故事动力,光明化和黑暗化的处理没有高低之分。
其实真正劈头盖脸的改编困难,是凭你有通天的本事,如何才能良化惊心动魄的“弑父”主题?这几乎是一个不可能完成的任务,而从结果上看,也确实完成得令人遗憾。
“弑父”是原作的核心和奇情走向,但,剧如果要这么拍的话,暂不说审查线,就算是人物的信服力,怕也要大打折扣。在任何文化当中,“弑血亲”都被视为伦理重罪。奥瑞斯提亚为父寻仇,弑母遭复仇女神清算追杀;从此人类社会让渡至父权体系。小说中朱朝阳则可以算为母复仇,弑父完成自我的独立。但东亚的文化语境并不比古希腊精神中充满代代子弑父,习以为常的权力交接隐喻。而是父权极权的无处不在又极度真空缺位。对顺从德性的千年驯化,使得通过“弑父”完成精神独立的历程,很少进入人们的意识。更罕见显化为影像作品,呈现在大众媒体上。东亚银幕上的“父母”,约略等于“神”,他们大多是慈悲,宽厚和隐忍的,但即便他们充满了错误和暴虐,子辈也很少有正面抗争和合法立场的描写。故事矛盾与问题也罔顾现实,永远最终以回归父父子子,君君臣臣的传统秩序予以解决。家庭之爱,实际上就是秩序之爱。因此剧集开篇就凌厉地呈现了张东升掀翻二老坠入悬崖,是非常大胆和令人震骇的。但要问剧集是否会完整还原小说中朱朝阳的血亲弑父,基本上绝无可能。
为了缓解主题带来的心理冲击,编剧的解决办法有两个,一个是良化朱永平对儿子的态度。剧集中张颂文饰演的父亲的戏份比小说中多了数倍不止,也复杂立体了很多,但良化后人物套不上主题,使得他行为逻辑上的不一致和最后暴死都很唐突。二是通过增加“代理父亲”来分散权威父亲的不近人情,比如新增加的人物老陈,改写过的父亲叶军,和周春红的情人马主任。
新增加的人物里,王景春饰演的片儿警老陈是个细琢磨何必增加,但又不得不增加的(过审)人物。
要说老陈,就得先看小说中的严良。小说中的严良是慧眼如炬的高知干警,精英刑侦专家,不仅从远处观照整个事件,最后也成了手握反转事件拼图的唯一一人。但其实他还有一个身份,那就是张东升的“老师”,也就是“父亲”的分身。我们想想,故事的结尾,朱朝阳费劲心机去除了一个父亲得到了属于自己的财产,但却永远无法逃脱另一个父亲洞穿一切的眼光,和悬停在通话按钮上命运手指的安排。他牺牲了亲人,良知,初恋,朋友,在这场惨烈的战斗中,一无所剩。对这样一个千疮百孔,严重受损的儿子。严良最后问他,“你这么厉害,你妈知道吗?”。(你妈或许不知道,但我知道。)的意思已经很明显了,纵你有手眼通天的本事,在我面前终究还只是个儿子。
影视化改编则砍掉了严良威严神父的整个视点,而把他拆散了分别放在了老陈,叶军两个执法警官的身上。但这两个人,都有“慈父”的特征。
老陈这个角色,和原作中的精英刑警严良没有任何共同之处,而是来自民间的“我这都是为你好自作主张爹”。他是我们影视剧里常见的,即是迫害者,又妄图成为保护者的那一类人。有公权护身,可以随意粗鲁地行使对严良和这群小孩的支配权。打着我不管你谁管你的旗号,管了两顿饭就觉得对谁都可以颐指气使了。甚至大声吼出,“我拉你去戒毒有错吗?我把他送进福利院有错吗?” 。霸道但又自觉正义,完全罔顾严良和自己父亲感情至深的事实。难怪严良那么讨厌他,每次和他的沟通都以万分恼怒的“和你说不明白”结束。剧集最后安排了老陈试图收养严良,并以自我牺牲和家庭温暖(老陈妻和外孙女)来完成对“不良少年”的感化,实在一点也不意外,因为不这样做,就没法完成审查的价值序列排序。
根据国剧的一贯思路,最后的胜利多半必然依然是属于老陈们的。包括朱永平,也是最后靠自己牺牲,维持住了“爹”的形象和尊严。既然天下无不是的爹,那么逆子的杀念自然也就无从而起了。
这个故事里除了“不要我的坏爹”,“看透一切的神爹”,还有一些“被冤枉的好爹”,比如严良的被关进疯人院的父亲,和普普坚持认为含冤入狱被枪毙的爸爸。其实你从孩子的角度看就一切都恍然大悟,重要的不是他们的父亲是否真的无辜,而是孩子必须坚持他们无辜。——世界上是有好人的,只是好人被坏人抓起来了,所以才这么颠倒黑暗。可是为什么孩子们认同的“善良”和“深情”,不是疯了就是死了,反而无法在这个正常的社会秩序中觅得,不觉得更加讽刺吗?悲凉的是,孩子们如果不这么想,就根本没有能够维系住这个世界的东西了,一切都会崩塌四散,陷入疯狂和无序。
剧集还有一个故事发动力一直无法令人信服。便是虚构出来的得了白血病的“欣欣”,较之原作中为了逃离性侵而死都不肯回孤儿院,显然后者要有说服力的多,这也为什么剧情延展都后半程,以储存卡来要挟张东升,和为了给欣欣治病讹钱变得越来越没有道理,甚至滑向荒唐可笑,人物逻辑立场一片错乱的原因。
除此以外,想必很多人都看出来朱朝阳,张东升,这一对朝阳东升好整以暇的关系一定是不能动的。
不能亲手去干,就交给内心黑暗隐秘的影子去干。张东升就是朱朝阳,朱朝阳就是张东升。或者说,这两个人的内在,根本就是一样的。两个人都有很高的数学天赋,都处在一个被家庭框架拒斥的边缘状态,都强烈地渴求得不到的爱。张东升渴求妻子的爱,朱朝阳渴求父亲的爱,但都归于极度的幻灭和失望。张东升第一次杀人就是“弑父母”,朱朝阳心中朦胧的杀意也因而被唤起,跟随他“弑妹”,两次死亡都是坠亡。张东升第二次杀人,是“弑妻”,朱朝阳亦步亦趋“弑父母”,两次死亡都是毒杀。张东升第三次杀人则是“弑友”,普普和丁浩(严良)都是被张东升毒死,其实也可以看作是被朱朝阳间接地毒死。而为什么只有张东升是被刀扑杀呢,因为最后一次其实可以算作是朱朝阳的“自杀”,他从一个模仿犯,终于出师成为了真正的犯人,也只有杀掉这个替他“弑父”的张东升,他才能彻底摆脱过去那个还有残余罪孽的自己,从而“成为一个全新的人”。
普普和严良逃离福利院的原因,普普的多屁症,和严良往朱晶晶的嘴里塞下体的毛等改动,都是一些往“洁本”去靠的解决方案。真是黑化需要经年累月,要洗白却只是一瞬间。这些出于过审也好,出于观看心理体验也好的改动其实都还算不上是伤筋动骨。
增加了一些有趣的新副线人物,比如周春红的情人。编剧煞费苦心安排这么个“继父”给朱朝阳,应该不会毫无用处(结果还真就没什么用处)。同样母亲们的处理其实都比小说要好,朴素平和带着儿子过日子,天天逼着儿子喝牛奶,从以儿子学习好而自豪,到充满惊惧不安地看着儿子,甚至还给自己找了个情人的周春红显然要比小说中咬牙切齿恨前夫的怨母要立体现实的多。痛失爱女的王瑶,也不像小说家写得那么单一疯癫躁狂失心疯,在王立以暴力手段逼供朱朝阳的时候也心生愧疚,会低头向丈夫道歉缓和。两个女人的敌对关系也处理得比小说细腻真实很多。王瑶对丈夫的儿子绵里藏针的嘲讽,买鞋的细节,和周春红破丝袜里的红色指甲油,我没猜错的话,这些动人的细节应该都是女编剧的构思。同时增加的,也有整个故事不咸不淡的时代和地域气氛,旧相识,旧友人,旧警察,旧邻里,这些改编必要而恰当,看得出把一个“悬疑”主打变成“现实”主打的努力。然而终究长于白描绣像,弱于结构节奏,也应该是长久以来的通病了。
只是到了最后一集,如何在保持原故事视点反转的悬念的前提下,整个保持住朱朝阳的“罪”,真的是个太困难的改编。较之原来的日记重写,剧集的选择是,聚焦在朱晶晶那一推上,毕竟一切的杀念都由彼处而起。那些腾挪躲闪的杀人,幻想,超现实,无处安放的自白,良知和真相,要分清哪些是无可奈何的妥协,哪些是自作聪明的创造,还真的是费透了操心观众的脑筋。
演员很棒,但是景就粗糙了些,无论公安局还是周春红家,都一概刷了绿漆了事的“棚”感,和声音处理的单薄,甚至有一些镜头明显丢了焦,缺了节奏,都是很明显的短板。说有电影质感云云,就... ...还是算了吧。
“恶童”片究竟有没有被审成三个太善良明媚可爱的小朋友的夏日度假片,而我们凝视现实还有多远的距离,看过的人其实都有自己的判断。我只是还蛮意外剧集这方面的努力,少年儿童终于不再仅仅是“祖国的花朵”,他们也可能拥有贪婪妒嫉和杀戮的罪,有阴沉的眼神和完整的爱恨。多少是一种终究摒弃了样板八股,开始“把人当人”看的更为开放的现代的态度的努力。否则,纵然你朝阳东升,夏月普浩,也永远有太多遍照不及的,隐秘角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