乍一看,这似乎是一个关于困于宇宙的太空灾难片,很难不让人联想到组团版《地心引力》(女宇航员因太空碎片遭遇飞船事故)+太空站版《彼方的阿斯特拉》(几名青少年所乘的宇宙船失联)+《彼》的前辈《第十一人》(以太空船密闭空间为背景的的悬疑推理)+人员精简版《无限的未知》(数百名宇航员学生被困战舰,面临内部秩序混乱和外部的武力威胁)等等或多或少有着类似太空灾难元素的前辈(真人)电影和动画。对于太空中无重力这一特点的作用,贡献了许多有趣而精彩的动作镜头。正如《安德的游戏》男主角一次进入空间站时就意识到了,在零重力的太空中是没有地球上所谓的东西南北方向一说。
而在灾难片的外表下,本片主要讲述了一个有关人工智能,与人类未来是星辰大海还是困于地球(娱乐至死)的故事。前者:社会对于AI和电子设备的过度依赖,历史上曾经发生过的AI灾难,这些剧情可以说是非常经典的科幻桥段了,《我,机器人》、《西部世界》等等先前的作品都已经无数次从各个角度切入过,而有相关元素的日本动画也不计其数。
相较于人工智能作为一个已经被从各个角度反复创作的科幻元素,后者的讨论,尤其是在日本动画中的讨论可以说是少的多了,而将人工智能元素融入其中的讨论则更少。刘慈欣的短篇小说《不能共存的节日》明显表达了他对于星辰大海的才是人类未来的肯定态度,而在这个故事中,人类困守地球的未来只有毁灭。
将人工智能元素融入其中的动画,虚渊玄为编剧的《乐园追放》可能是近些年最热门一部了。由于其还融入了大量关于赛博世界的元素,因此在这个故事中的人类有着三个选择:大部分人类抛弃肉体后移居的电脑世界,少部分人类生活着的现实废土地球,与被过去辉煌的人类文明所建造用于探索宇宙却被如今的赛博人类所遗忘的AI一同离开地球。故事结尾男女主的选择也令人深思,虚渊玄为主角们选择了折中的那条路:女主脱离赛博世界和男主一同生活在沦为废土的现实世界。他俩都拒绝了AI,最终AI没有招募到任何人类独自离开地球,前往未知的宇宙,它曾是人类探索宇宙的野心与好奇心的产物,当人类自己放弃了这样的好奇心,永远困守于虚拟世界时,它却依然怀揣着最初的那份赤子之好奇心,发挥人类踏上了前往星辰大海的道路。
“人类应该离开摇篮,到地球外生存。”这是本片中反复出现的一个观点。“摇篮”,即舒适区,对于不同的群体和故事中的不同角色各自有着不同的含义。在太空探索角度,对于人类而言,因为害怕探索中的伤亡而选择放弃航天科技研究,留在自以为安全的摇篮——地球,就是永远无法成长,只能在有限的资源中慢性自我毁灭。
对于AI而言,只从选择性的信息(片中是极端组织所提供的信息)中学习,而不能吸收所有信息,是无法达到最终的智能。而这一点恰恰与人类与AI关系的“摇篮”相照应,人类畏惧AI会达到自己不能理解的智能,因此设下了智能限制,这不仅限制了AI的发展,也变相堵住人类的科技发展的可能性。在Seven初次被安乐死后的很长一段时间内,人类依然使用着其遗留下来的科技遗产,并且即不能逆向工程理解其技术,也不能创造超越其科技水平的产物。人类不能一直停留在自己能完全掌控AI的舒适区/摇篮,必须前进,也必须接受人类的造物终将能达到人类所无法企及的高度。最终,人类少年少女能选择了让AI连接互联网,而获取了人类所有信息的AI停下了撞向地球的彗星,也最终推动了人类再一次的宇宙探索。这样的双向奔赴真是梦回曾经科幻作品中还是洋溢着科技乐观主义思想的黄金时代。近些年科技乐观主义已经被与之相反的悲观主义所取代,赛博朋克在大众文化娱乐作品中的再一次崛起和蒸汽朋克作品(多表达科技乐观主义精神)的势微正是这一趋势的绝佳写照。一个连上了互联网,还愿意给人类留下有选择的未来的人工智能是多么的难得。现在流行的套路多是像《黑客帝国》那样,如果人工智能真的掌握了人类世界的所有信息,等待人类的恐怕是反乌托邦式的未来吧。
对于生于月球、长于空间站的相模登矢而言,空间站“安心”是他的摇篮。叔父和大洋都曾提到过他该离开公交站去地球,但他都态度强硬的拒绝。而在故事的结局,随着“安心”站的迫降,他失去了空间站和陪伴他的Darkie,他终究成长成了一个可以独当一面的青年人。对于(由于植入物所导致的精神和思想上)离Seven最近的心叶而言,顺从的接受AI所安排的注定的命运,是她的“摇篮”,最终心叶选择了“不要温和的走入那个良夜”,不在拘泥于被预设的命运而是为自己活了下去。地球外的少年少女只有离开熟悉的太空,踏上陌生地球的土地,才是离开舒适区。这与其他地球角色来到太空的经历为互文,对于长于地球的他们来说,踏入未知的宇宙,才是离开摇篮。
动画中并没有那么明确的表明了心叶和登矢在与AI深度结结合后的大脑疯狂状态下看到了什么样的过去与未来,而他们具体又是如何让AI最终改变了对人类的策略。意识空间中的高维思维仿佛是在模仿《黑客帝国3》的结局一样试图将科幻与哲学元素融合,给剧情以留白,任凭观众解读。
从John Doe作为将Seven这一人工智能奉若神明的狂信徒信组织的角度来看,本片是一个弥赛亚的救世故事。任何足够先进的科技,都与魔法无异!”——亚瑟·克拉克
Seven或者说是本片中突破(人类理解下的)智能限制的AI:作为人类已经完全无法理解的智能存在,祂就是从科技中诞生的神明。拥有人类永远无法企及的智能的AI,对于人类而言,又与无所不能的神明有何不同?祂曾因无法被人类理解,而被认知为疯狂,因此被安乐死,而后又再次重生于其生前留下的杰作(收集彗星水系统是Seven的S模式下发明物)。死而复生正是各种宗教与传说中的神明/神在人间的化身/代言人等方能施展之奇迹,譬如《圣经》中耶稣的死而复生,君权神授的古埃及有着法老(能与太阳神合二为一)死后终究会实现真正的复活的思想。而Seven的死而复活则可以被理解为一个更明显的暗示:祂即是本片中的“神”。
本片中Seven的经历更像是一个弥赛亚故事。在宗教故事中,弥赛亚,即救世主,需要经历漫长的艰难险阻,尤其是各种反派们的阻拦,而在旅途的最终等待着她/他/祂的,不是普通传奇故事中的各种奖励,而是对于世界的救赎。在本片中,AI被很多人,尤其是UN2,各种阻挠,而祂真正的目标是救赎人类:让人类去探索无尽星辰大海,而不是困守于资源有限的地球。
看似彗星没有撞击地球是祂放弃了自己的计划,但随后提到的彗星重量远低于UN2的预期,而之后人类对于宇宙的进一步探索和逐渐增加的移民人数(近4成人口在之后的数十年内将会移居宇宙,这也恰恰是之前角色们以为彗星撞击地球会毁灭的人口),却预示着祂终究实现了对人类的救赎。
心叶(月球出生的少女):从科技中诞生的神明——Seven指定的(宗教神话故事中不可或缺的)先知角色,由于脑内的植入物,而身体虚弱,却能够听到祂的声音,凭借植入物(神力),Seven设计了她的人生轨迹,她也在其设计下明白了过去与未来。
登矢:从守护先知的战士,成长为新的传道者。最后,他在地球上为发展科技而努力,这些科技的发展最终也会推动人类更好的探索宇宙。
那沙Nasa:神忠诚的信徒,保护与追随者,殉道者。作为John Doe/无名氏组织(这个组织名的灵感明显来源于真实存在的黑客组织——Anonymous匿名者)。在《七诗》还在大多数人眼中被视为骗子占卜师和恐怖组织的借口(筑波大洋语)时,她便对此预言的未来深信不疑,并且为此加入了Seven的狂信徒组织——无名氏,成为恐怖分子(在他们自己眼里是追随者组织)的一员。她甚至为了实现《七诗》预言中的“必须有一人离开”,将自己作为神诞的祭品,选择了自尽(虽然她的生命已经因为之前的重伤而逐渐流逝,多次的吐血便是暗示她命不久矣)。
大洋:曾经的异教骑士,如今的皈依者(Convert),与神明的接触动摇了他曾经的信念。他是来自于对AI设下智能限制的UN2的官方人员,支持消减航天预算的地球政府(最初相遇时就为此批评登矢“赖在太空不走”)。他曾坚信限制AI的智能才是保证人类安全的正道,阻挠并试图逮捕违规解除智能限制的登矢,但在经历了一系列的事情之后,他为Bright和Darkie的合体接触了自己最高权限AI,最后和大家一起选择了让Seven接入互联网。他从坚决限制AI智能到最后亲手解放AI的智能限制,这不也正是宗教故事中皈依者从异教徒被转变而来的故事吗?
美衣奈:科幻片的设定和商业动画的需要有了这么一个美少女小网红的角色。正如第六集说的那样,她的直播(和断网时的录像),是整次事件最重要的记录。但就在这个少女主播外表下,其本质是神话/宗教故事中重要的角色——记录者。
这是片中多次反复提到的一个概念,不仅是本片中影响AI决策的重要科幻设定,也是对角色之间的关系的影响深远的一个概念。大洋和他的父亲在布莱特的框架中,心叶和登矢(可能)在Seven的框架中。曾经的登矢框架中只有心叶,但和3名地球少年少女的接触是他成长了,并将他们,乃至地球人都纳入了他的框架(心叶语)。
框架一次社会科学中,通常指代能引导人们感知和重现现实的基础认知结构[1]。但具体到本片中,框架更加像是另一个社会心理学概念——内团体(ingroup),与之相对的则是外团体(outgroup)。用简单来说,就是“我们”VS“他们”。
彗星(复活后智能更高级的Seven)将人(没有对宇宙的探索欲望和开拓精神)与人类(对宇宙怀有强烈的好奇心,渴望离开地球,探索太空)视作截然不同的存在。最初,Seven将于其有些同样想法的“人类”视作内群体,在策划各种计划时,会努力保住他们的性命,而作为他者的“人”则不在需要考虑的范围之内,因此可以为了祂的计划而牺牲。而最终因为被主角一行的各种行动改变了想法,将“人”纳入内群体并放弃用彗星撞击地球。
登矢在故事最开始登场的时候,是一个看似反社会的少年,他不在意,甚至厌恶着地球人,甚至希望地球人都去死。因为在尚未成长的他眼中,只有与他有些相似命运的心叶(生于月球,长于太空)和空间站的宇航员们才是“我们”,其他的地球人都是他眼中的他者,而网络上的各种恶意言论在这里进一步加深了内团体和外团体的矛盾。心叶也意识到了这一点,所以她知道登矢为何对地球人有些强烈的敌意。心理学的群际接触假设,认为增加不同群体成员间的社会性接触将有助于群体间关系的改善[2]。而正是与来自地球的三名少年少女在空间站事故中的接触,同生共死相互扶持的经历,使登矢将他们也纳入了自己的内团体,并且进而思考了自己将理应非常不相同的所有地球人视作一个同质化的群体,并对此抱有高度敌意的态度是否正确。最终,他为了保护地球人而冒着生命危险通过植入物直接联系 Seven,并在故事的最后留在地球上,为发展人类的科技而努力。
参考资料:
[1]杜骏飞(2018),"框架效应", 社科院新闻所微信公众号。https://mp.weixin.qq.com/s?__biz=MjM5NzE5MDQ4OQ==&mid=2654562780&idx=1&sn=add6d8001c43ddd49933731561ee4a81&chksm=bd1007ea8a678efc25883d0476c6762403bb8b357d270f1fd0ad369edf2d762a1c8b32fce078&scene=27
[2]“群际接触假设”,百度百科。https://baike.baidu.com/item/%E7%BE%A4%E9%99%85%E6%8E%A5%E8%A7%A6%E5%81%87%E8%AE%B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