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月底到处借钱、被琐碎生活搞得焦头烂额的刑警李慧炎(段奕宏饰),一个和父亲不断吵架、甚至不愿见面的入殓师周游(大鹏饰),分别被两桩案件所牵扯:
一是女中学生范晓媛(刘亦然饰)被绑架,在追捕中,领导、同事均受伤,看上去似乎并无Leadership的李慧炎不得不担起Team leader的职责。
二是周游的父亲周平原等待在儿子归来,以做最后的努力——劝说他回去当医生,却在家中被杀害,杀手还将他的舌头割掉……为了能够尽到人子的义务,更为了进一步了解父亲和自己,周游踏上了独自追凶之旅。
两案源头指向同一座不起眼的城市——东北小城双塔市。隐喻着,两案最终会合并成一案,在李慧炎与周游的“双探”下,一个惊天的秘密被一步步揭开。
毫无疑问,《双探》是一部标准的悬疑侦探剧,它的基本框架、人物设定、情节推进等,均中规中矩,但在此之外,又有其独特的一面:剧中人物都是典型的“非英雄”,故事背景则有强烈的“新西部片”特色,而剧的主旨则指向对人性的追问……凡此种种,使《双探》更偏重写人,而非写事,从而具有了深读的可能。
虽是侦探剧,却又不完全是侦探剧
一般来说,侦探剧的基本原则是3C,即Crime(犯罪)、Cerebration(思考)、Chase(追逐)。其根本在于“动”,即始终输出故事的未完成形态,从而最大化地调动起观众的好奇心。人物关系、故事背景、情感冲突等都在“动”的过程中交待完成,所以深入能力不足,只能呈现高度类型化的人物。
美国作家博罗斯和西蒙在《超越本能侦探》中,将侦探概括为四类,即:
智慧型侦探,如福尔摩斯;
超人型侦探,如亨特;
本能型侦探,如《妖女迷行》中的丹尼斯;
组织型侦探。
从3C角度看《双探》,就会发现它与侦探剧的深度契合。
在《双探》中,共有三个动态线:一是被绑女生范晓媛如何逃脱;二是李慧炎如何破案;三是周游如何追凶。三条动态线又牵扯起无数潜线:绑匪与始终藏头露尾的老大之间的关系;周游通过回忆,追述父亲隐藏的前史;范晓媛如此普通,绑匪为什么要绑架她……
异常纷繁的线索,赋予《双探》重门叠户、悬念纷起的效果,故有深度烧脑的气质。相信绝大多数观众即使看到第6集,仍搞不明白,范晓媛为何会被牵扯进来。
然而,从角色塑造的角度看《双探》,又会发现,两名主角都不在四类侦探之中。
不论是李慧炎,还是周游,都不符合传统侦探剧中的侦探形象,他们没有超凡的智力与体能,只有中年人的谨慎、怀疑、犹豫与经验,他们之所以能抵达悬疑内核,不靠霸气、智慧与天赋,仅仅源于苦苦追寻后,概率给出了奖赏。
既“深度契合”,又不落俗套,说明《双探》的趣味并不在于讲一个有趣的故事,而是要在故事之上,承载更多的东西。
刻画出鲜活的人,是本剧最大亮点
这个“更多的东西”,就是写人。《双探》真正的魅力,在于刻画出了鲜活的人。
以主角李慧炎为例,是从个人琐事切入《双探》的——为建私人厕所,他在大杂院中挖了一条下水沟,却被包工头所骗,又无钱请新的施工队来填埋,引起邻居们的强烈不满,他不得不用承诺“马上填沟”的方式,敷衍拖延。
李慧炎会像普通人那样,将怨气转嫁到孩子头上;还会在得知自己终于可以独当一面时,悄悄露出得意神色;他没有绯闻,不喝洋酒,也不开名车,不进高档娱乐场所……
一般来说,警方往往从“犯罪动机”入手破案,李慧炎采取的却是直线思维:出了问题——解决问题。他始终沿着“把被绑架的孩子找回来”而行动,因为这是解决问题最直接、最有效的路径。
显然李慧炎依靠的是生活逻辑,而非演绎逻辑。
演绎逻辑可以无限精彩,但正如黑格尔所说:“可能性是无穷的。”任何影视剧,一旦落入这种“无穷”中,都难免被它吞噬。最终,人物、性格、主题等都被故事逻辑的可能性所吞噬,最后变成“故事大于一切”“奇怪重于一切”,落入“为奇特而奇特”“为悬念而悬念”的窠臼。那么,面对这样一部自娱自乐、不提供任何经验的影视剧,观众还有必要看它吗?
好的影视剧必须聚焦于人,必须展现人间烟火。写生活,而非写“想象力的游戏”,这是佳作的底线。
在《双探》中,段奕宏对李慧炎这一人物做出了异常精彩的演绎,饱受生活的磨砺与忽视,依然坚信爱、责任与道义,他不会说豪言壮语,也非超人,但他以永不放弃的精神,呈现出人性的光辉。
在《双探》中,两名主角——李慧炎和周游,都是“非英雄”,他们接受了普通人的角色,习惯了低调、自我地生活,而非去做一个英雄,让他们烦恼的不是人生豪迈,而是生活琐事。他们身上更多呈现的是“平常”,而非侦探们的“异常”。然而,压力之下,他们性格中暗含的崇高又会被激发出来,于是,他们足以实现从“非英雄”到“英雄”的跨越。
不仅是李慧炎、周游,在《双探》中,白石舟(郑楚一饰)、范晓媛、乌娜吉(曾美慧孜饰)、邱琳(申琦)……可以说,剧中每个人物都充满复杂性,都值得玩味与推敲,都丰富了我们对人性的理解。
从“志怪”到“志人”,所以《双探》的魅力大大突破了侦探剧的边界。
越到后来,《双探》的叙事节奏越快
然而,侦探剧从来以事为主,以人为辅,换言之,它就不是用来刻画人的,也根本没能力刻画好人。面对这一规定性,《双探》采取了两个解决方案:其一,营造“异世界”;其二,采取“环形线圈式”结构。
先说营造“异世界”。
《双探》把故事的北京放在了相对陌生的背景中——双塔市。双塔市是一个新兴的小城市,连李慧炎、周游一开始都说不出它在哪,更不知如何向别人解释它的地理方位。双塔市常年被冰雪围困,一年中大多数时间,人们难以正常工作生活。于是,它被快速发展的时代遗忘,这遗忘不仅是物质文明层面的,也包括精神文明——在双塔市,人们的法治意识淡漠,遇到问题,仍喜欢诉诸武力。
粗糙的环境塑造出粗糙的人。在双塔,人性因孤独、恐惧,走向残酷、冷漠。
然而,粗糙的背面是壮美——不同角色在漫无边际雪地中跋涉、逃跑、追击,以及在随时可能遭到偷袭、殴斗的酒吧中穿行,乃至各式各样的奇怪人物、奇怪行为,包括用冷库将对手慢慢冻死……每个人不再是与对手搏斗,而是在与残酷的环境单打独斗,他真正要战胜的是自己。则一个人的底蕴、前史、性格、信仰,决定了最终结局。
段奕宏、李慧炎能赢,因为他们始终坚守着清白与真诚,历经尘世消磨,他们依然坚信道德的力量,这保证了他们的人格始终拥有强大的内驱力。
正是通过这一“异世界”,《双探》将“写人”与“写事”有机地结合在一起。
再说“环形线圈式”结构。
所谓“环形线圈式”结构,是与“因果线性结构”相对而言。后者要求清晰地讲述“A-B-C”的内在逻辑,环环相扣,每一步都完美契合“必然性”,这就将侦探剧变成了数学方程式。而“环形线圈式”则在线性叙事的主导下,持续提供突变点,推动叙事结构不断延伸,而每加入一个突变点,都相当于一个完整的情结。
范晓媛从被劫持到被解救,本是一个完整的“因果线性结构”;可她半路逃走,又恰恰落入白石舟手中,这又构成一个“因果线性结构”;而白石舟有自己的行动目标,即复仇,再构成一个“因果线性结构”;而白石舟的动机,恰好又与个人前史有关,这个前史恰好是周游试图破解的,这是又一重“因果线性结构”;最后,前史与范晓媛的关系,本身亦是“因果线性结构”……从一点带入,渐次撬动一个面,于是,“写人”本身便成了“写事”,也成了悬疑的一部分。
这些手法的引入,使《双探》既保持了叙事品质,又照顾了叙事节奏,整体速度不断加快——越到后来,在叙事螺旋加速下,越让人目不暇给。
后人依然会看看《双探》
近年来,悬疑侦探剧日渐火爆,渐成影视剧的“主流”。
一方面,随着时代发展,白领阶层所占比例越来越大,终日工作在狭小的空间中,面对熟悉的人,引起人们对生活底层逻辑的好奇,产生了对悬疑侦探剧的消费需求。
另一方面,心理学研究指出,一个人平均每天至少要说八个谎,在熟人社会中,可以通过“对陌生人说谎,对熟人说真话”来化解这一困境,在陌生人社会中,就不那么容易了——如何判断身边人是否在说谎,如何掩盖自己曾经说过的谎言……所以现代人对前后逻辑统一特别关注,只有彼此呼应、可以互参互证,才被视为“真实”,这形塑了我们的审美观。
然而,当下对悬疑侦探剧的消费需求背后,存在着误读:人的行为未必可用同一逻辑解释清楚,一会儿向左、一会儿向右是人性的常态,深入下去,每个人都是多元的、不统一的,所谓“统一”,只是未经自我审视行而形成幻觉。
遗憾的是,太多悬疑侦探剧正被幻觉所左右,全力以赴在人工制造“逻辑完整”“逻辑复杂”,则一问世便是“死美人”——表面看,足够缜密,有娱乐性;却不具深读可能,除了吓人一跳、逗人一笑,再无其他养分。
所以,我更愿意将《双探》视为一股清流,它还能耐下心去写人,写被日常生活不断打扰的普通人,写他们看似平凡的外表下,隐藏的那些不平凡——他们依然在坚持,在他们心中,还为神圣保存着一方天地。当他们聚合起来,就是我们这个时代。
悬疑总会过去,时代中的人才是永远。在后人眼中,今天的悬疑侦探剧可能都属幼稚,但《双探》依然值得一看,因为从中能看出这一代人的消息、这一代人存在的理由与根基,而这些,永不过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