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州系列是注定要失败的。十多年前的小说创作失败,十多年后的IP改编也注定要失败。《九州·华胥引》《九州·海上牧云记》基本都已经扑了。以后的九州系列也好不到哪里去。我来说原因。
原因不在于江南跟今何在吵架。文人相轻自古如此。作家之间关系好才是奇迹。
九州失败的真正原因,在于它违反小说,以及任何剧情创作最基本的规律。
这个规律就是:小说的背景设定必须为小说的立意与主旨服务。
这不是一个先有鸡还是先有蛋的问题,这是一个必须先有骨,肉才能有所依着的问题。一个小说作品,必须先确定立意,根据立意去确定核心剧情,然后再通过世界观设定去丰满核心剧情,以此服务于立意。
比如《指环王》,一个重要的立意在于权力对于人性的腐蚀;那么在世界观设定上,我就设定出这样一个能够腐蚀人性的、作为权力象征的“指环”,让主角去经受权力的考验。《指环王》的另一个重要立意在于正邪较量,隐喻不同国族的人们团结起来共同对抗法西斯(创作于二战,基本可认为是二战的隐喻);那么我就借用矮人、精灵、霍比特人、巫师这些不同种族的设定,去反映跨越族裔的力量。
托尔金的“中洲”从此开拓了奇幻架空大陆的先河。按理说托尔金对“中洲”的设定已经非常丰满了,他甚至专门创造出新的语言文字去演绎中州的历史——这样一个完美的世界观设定,为什么没有后继的中洲同人大放异彩?
因为“中洲”是为服务《指环王》的立意而存在的,是托尔金所独有的,是为弗拉多、甘道夫、阿拉贡这些鲜活的人物形象而存在的。它不可共享,不可复制,不可移植。
九州系列创作从一开始就违背了小说艺术创作的基本原则,它先建立了“九州”这样世界,然后让一群作者来各自发挥,编织它的地理与历史——这从根本上就是不可能执行的。一个作者必须为他的立意和人物去设定历史,这个历史必然是独特的、不兼容于其他历史的。当一群带着各自不同诉求的艺术创作者被迫在一片设定好的大陆上互相妥协,被牺牲的就是艺术的独特性。
而艺术家是最不合群的一种生物。因为独特是艺术的灵魂。艺术一旦失去独特性,就沦为工业时代的文化生产。皮之不存,毛将焉附?
九州系列的发起原因,是因为发起人有感于西方奇幻体系之发达,而中国竟无对应作品可一较高下。九州系列诞生伊始即带有一种被自我夸大了的、文化传承的使命感与责任感。
这种使命感实际上是文艺创作的极大束缚。
因为,真正有价值的文艺创作,必然是对于时代的观察与批判,对于人性的洞察与慈悲。
建国以来的中国当代文学史,放眼看去一大堆歌颂革命、歌颂群众、歌颂时代的主旋律作品,请问有多少免于时代的遗忘?
因为歌功颂德永远都是有时代局限性的。领导者说歌颂革命,夸夸夸一堆歌颂革命的作品;明天风向变了,领导又说不革命了,要歌颂改革开放,夸夸夸一堆歌颂改革开放的;后天又换领导了,说要搞文化复兴,夸夸夸印一堆三从四德来文化复兴。
九州系列这种“弘扬中国文化,创作中国的奇幻作品”的立意,跟一个上来就对作家们说“大家好好配合社会主义精神建设”的领导没有区别。参与九州创作,对一个作者的无形要求就是,要向西方奇幻作品看齐,要弘扬中国文化。
没有哪个成就经典的伟大作家的创作出发点是“弘扬中国文化”,即使他们的确怀有对文化的使命感,他们的使命感也不是通过歌颂来实现。批判才是作家存在的意义。鲁迅的创作出发点是对中国文化的自省——他是对中国文化太太太不满了,才有这么强大的撕逼热情。物不得其平则鸣。真正有表达欲的真正写作者,都是痛苦的,受过刺激的,在挣扎着的,然而还不肯妥协——“负尽千重罪,炼就不死心。”
这样也可以明白,《悟空传》与《海上牧云记》如此高下相迥的原因。写《悟空传》时的今何在,是个郁郁不得志的青年,那种青年时代的痛苦,挣扎,求自由而不得的苦闷,为理想近乎癫狂的自虐,完完全全表露在《悟空传》里。那时的今何在没有任何野心,没有想着“弘扬中国文化”。他心里充满了怀疑,尤其是对权威的质疑,他要问“神不贪,为何容不得一点对其不敬?神不恶,为何要将地上千万生灵命运,握于手中?”
所以《悟空传》的立意是对于权威的反抗。所以《悟空传》的每一个人物,每一个细节,每一个设定,都为反抗权威、反抗命运这个立意而存在。所以会有这个逆天行事的孙悟空,这个胆敢呐喊“我要这天,再遮不住我眼,要这地,再埋不了我心”的孙悟空。
——《海上牧云记》的立意是什么?除了弘扬MTV质感的中国文化以及非常标准的普通话,不好意思别的我没看出来。
《海上牧云记》被电视台退片,导演原著都出来哭惨,说我们有多努力,我们制作有多精良,我们意识流有多深刻,观众是多么肤浅,市场有多么残酷,云云。
都是屁话。
第一集1:40开场,各种远镜近镜镜头跟着一个算命人,一直跟到3:57秒。风景很好我承认,制作精良我承认——可是跟剧情毛关系?花几十几百万航拍,你服务了什么主旨?推动了什么剧情?衬托了什么人物?我要看大草原我看“套马的汉子你威武雄壮”MTV就好了啊,我干嘛浪费时间追剧??
今何在形容剧组多用心,洋洋得意举例,“皇后来见皇帝,皇帝却不肯理她”,到剧本里变成五万字;又说“穆如军与潮北八部会战”二十字,电视剧花了一亿拍了五集。
——艾克思揪死米??什么时候剧情拖沓已经等于良心制作??
我随便点开一集《康熙王朝》。索额图揭露蔡总管卧底身份,与之对峙,蔡总管禀告自己每回去十三衙门,通过在银瓶中放蜡丸传送情报;索额图表示原谅他,给他双倍饷银,还有夫人房中的小兰,只要能查出幕后主使,蔡总管点头答应;镜头一转,蔡总管自尽死了,索额图吩咐厚葬,传话说蔡总管暴疾而亡。
这段剧情搁《海上牧云记》剧组,剧本得写一百万字,电视得拍两百集了吧??你们猜《康熙王朝》拍了多少集?
——1分30秒。
嗯,康熙打准噶尔也没给你拍出五集来。
任何一个设定,任何一句对白,任何一个镜头——尤其是花钱的长镜头——都必须是为人物服务的,而人物是要为立意服务的。没有立意,就没有人物;没有人物,就没有剧情;没有立意、人物、剧情,你再精美的画面,再庞大的投入,再牛逼的卡司,再催泪的音乐——皮之不存,毛将焉附?
立意、人物、剧情何来?——必须是源于艺术家的独特创作。史上垂名的电影电视,一定是有着艺术家强烈个人色彩,能展现艺术家深刻的洞察力的艺术作品。
然而我们当代工业化流水线模式的这种集体创作,正在极大程度地压榨艺术家作为个体的表达空间。人物与剧情的设定不再来自于艺术家的灵感,而以市场为指南——宫斗红就加宫斗,夺嫡红就来夺嫡,搞基红就来搞基。
不用哭。扑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