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鹤唳华亭》是我近年来看过的最符合钱穆先生《中国历史精神》的剧。在我看来,这是这部剧最可贵的地方。毕竟近年来很多打着尊重历史旗号的历史剧不管在事件和服化道上有多还原,实则并无半点中国历史精神,更不要说诸多披着历史外衣的玛丽苏“古装”剧了。
之所以说《鹤唳华亭》与“中国历史精神”很契合,主要有两个方面的原因:一是对制度的重视,二是对君子之道的推崇。
随着《鹤唳华亭》的剧情推进,能看出作者在展现中国唐宋至明一脉相承的政治制度方面是有野心的。近年来的古装剧经常容易给人一个误解,那就是中国古代的政治制度是极端人治的——在皇权至上的体系下,政治斗争主要靠博取皇帝欢心来完成,哪怕对皇权有制衡,也都简化为人与人、关系与关系的制衡,鲜有对制度的提及,即使是在某部高分权谋剧中,权谋也基本上简化为扳倒一个人就可以烧掉一个部的小牌牌。
然而在《中国历史精神》中,钱穆先生却提出了一个论点——中国古代政治其实最讲“制度”,因而实则是“法治”,西方那套少数服从多数的政治才是“人治”。在皇权之外,有相权与之制衡,实际的政治则由三省六部落实,由御史监督。这套制衡体系不是靠人来规定的,而是靠制度规定的,以至于如果没有中书令签发皇帝的诏书,皇帝甚至都不能完成一次人事任免。
在《鹤唳华亭》中,随处有因制度推动的剧情,比如说中书令当场对皇帝旨意行封驳事、太子要求三司会审流程符合制度因而让皇帝无话可说等等。理解了这些制度,就能理解萧定权的权从何而来、皇帝对他的忌惮从何而来。皇帝并非不喜欢这个儿子,这个儿子也并不是不孝顺,他之所以如此忌惮太子,太子的舅舅手握军权只是一方面,另一方面也是因为太子的储权其实不来源于他这个皇帝,而来源于制度,在制度之下,哪怕是皇帝也没法对太子随意处置。
要说萧定权的权从何而来,一是制度,二就是舆论了。因萧定权行君子之道,因此舆论往往站在他这边,一开始以卢尚书为首的群臣跪请太子加冠、齐王之藩,后来御史们集体上书为太子说话,乃至带动了参加廷试的士子,这其实都对皇权构成了不小的压力。不明白舆论有多重要,就不明白开篇第一案一个宫人在太子冠礼上抛个卷轴是多大不了的事情。
钱穆先生在《中国历史精神》中说到一个很有意思的现象,说中国历史往往推崇败者而非胜者,项羽、岳飞、文天祥,这些备受历史推崇的人物其实都是败者,而历史上百战百善的徐达等人却并不见得多为历史所称颂。中国历史对人物的评价主要不在于其成就,而在于其“道”,这就足见中国历史对道义的推崇。从这个角度来看,《鹤唳华亭》的主角是一位悲剧人物实在再正常不过了,中国历史的精神气质实则和这部剧一样,对殉道者是无比推崇的。所以有剧评说这部剧批判了那个时代的黑暗云云我其实是不赞同的,在我看来,《鹤唳华亭》问的“一个人是否能在满身伤痕的时候依然保持青春和干净?一种政治是否能让青春干净的人行其事、保其位?”其实是中国历史从古至今一直在问的问题。
故事的最后,作者对萧定权的“权”从何而来亲自做了一个注解——左边为梁木,撑起国家,右边上为草头,指草民,中间为双口,指天下悠悠之口,下为佳,指美誉。实际上这个答案就是国家的架构和舆论。作者的这个解答实在精妙,我是很认可的。
所以哪怕这个剧有很多缺点,比如说节奏把握不好,前期像2倍速播放后期像0.5倍速播放,用力过猛导致丧失了戏剧的起承转合之美,太多复杂和反转情节反而模糊了重点等等,我依然愿意给这部剧满分评价,因为我期待未来能看到更多这样符合中国历史精神气质的古装剧,少一点满足当代人意淫的古装剧。
感谢作者的用心编织,感谢演员的精彩演绎,感谢导演和其他幕后工作人员奉献了一场高水准的审美体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