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语言是承载想象的电车”,这是《亲密》中的一句台词,在《驾驶我的车》里,车的形态更加自由,穿梭于现实和虚构的边境,承载着共同书写的故事。影片直接改编自村上春树的同名短篇小说,借用了故事发生的场景和人物关系,同时糅合了同一短篇集中另外两个故事《山鲁佐德》和《木野》,将故事里作为背景音的《万尼亚舅舅》放大成萦绕不散魂魄,作为人物观照自身的镜子。有趣的是,村上的短篇集叫《没有女人的男人们》,在村上的故事里,女司机更像是一个倾听者,重头戏是孤独男人的自述。而在滨口的故事里,女性总是扮演了亲密关系中的核心角色,改写中女性的声音带来了对伤痛的反思和治愈。
以妻子的死为界限,之前的序幕将“正片”的要素准备就绪,未道破的出轨、未完待续的故事、未能达成的谈话就像是悬疑故事的谜面。妻子音与家福在x爱时刻讲述故事,就像那位靠讲故事幸存的山鲁佐德,音也是靠讲故事化身成他者,获得短暂的治愈和遗忘,甚至在醒来后遗忘了故事自身。她的故事总是关于性的,让人想起《偶然与想象》第二段的s情故事,以录音的形式作为欲望的载体。但性本身又抽离了xing,成为一种扮演的身体,比如在与丈夫的交h中,她重复了和情人在一起时的姿势。
故事戛然而止,正如死亡不期而至。后来高月道出了故事的后续。故事里小偷闯入后被刺伤眼睛,和家福折返家中闯入妻子出轨的现场,后来查出青光眼的故事构成某种映射关系,故事里假装无事发生的男生就像知道真相后和妻子做a时遮住眼睛的丈夫,不去看不去问,也从这一刻起就真正成为失去女人的男人。第二个闯入者的故事经由高月讲给家福,我们无法确定这是妻子讲述的故事,还是高月的某种试探,但故事的训诫力量是真实的,家福正是代入了那个“若无其事”的角色,揭开了内心触不到的真相。这个故事的结尾也是滨口对村上的续写,故事里七腮鳗女孩在房间里自慰的故事又像是对于《燃烧》(同样是对村上的改写)的某种回应。
随着汽车驶入广岛,多重的扮演关系主要在两个空间展开,一边是排练的剧场,一边是驾驶中的车。家福在车中不停重复万尼亚舅舅的台词,通过扮演万尼亚和妻子的幽灵之“音”对话,是一种伪装成对话的自言自语。在剧场中,家福让高月扮演另一个“自己”,以导演的身份去审视过往婚姻关系中“汽车变道”的那个路标。两个空间中的扮演都循着渐进的层次。
在排练中,他们从一开始就打破了语言的边界,通过日语、韩语、英语甚至手语接近一种无沟通的沟通,是一场对契诃夫跨界的招魂术。通过多语种混杂将每个人熟悉的语言转换为外语,从日常语言到戏剧语言后的再次陌生化,重复了千万次的台词再次变成牙牙学语时重新开始的说和听,就像剧中人所说,变成一种“经文”和“祝福”,是语言和声音参与哀悼和祈祷的力量,而“契诃夫的语言总会拽出你内心的真实”。
扮演从“不去扮演”开始,即不带任何感情色彩的剧本朗读,就像《欢乐时光》里女作家的朗读会,不添加任何个人色彩,因而每个人都可以代入自身。接下来通过两人一组的排练建立某种“亲密关系”,从室内到室外,在光的感召下,剧中扮演非血缘母女的两个人达成了一种相互谅解的默契的魔幻时刻。
序幕中的夫妻在戏剧排练中都完成了一种镜像的戏剧转化。妻子名为“音”,她以声音的形态“阴魂不散”,剧中则出现了“无音”的聋哑人,通过肢体语言消解了声音的误解和隔阂,将文字转化为触摸。和音一样,聋哑人永娥也是通过表演来化解丧子之痛,和音讲故事时激情的身体一样,她形容契诃夫的文字穿过自己,使自己又能以另一种形式跳舞了。家福在妻子去世前后从台下滴眼药水的“假哭”变成舞台幕后的真哭,从回避不去扮演,又无法摆脱角色,到直面内心再次扮演万尼亚舅舅,也完成了一次与角色分离又合体的戏剧净化。
这种镜像关系更明显地体现在驾驶车的空间内。最明显的一点是,在日本右舵驾驶的情况下,家福的车方向盘在左边,似乎一开始就处于一种错位的岔道上,在一个镜像的虚拟空间里,驾驶中的车才是真正的戏剧舞台。家福的在车里的位置从后排右边一步步转移到后排中间和左边,最后坐到了副驾驶。
通过和渡利逐渐深入的对话走上了车里的“舞台”,他们就像另一个平行时空里的万尼亚舅舅和索尼娅,通过分享创伤构成幸存者的共同体。在另一个层面上,驾驶和表演也有异曲同工之处,真正好的演员让人意识不到表演的痕迹,真正好的驾驶让乘坐的人忘记正在驾驶的事实。渡利学会平稳地开车,为了逃开母亲的暴力,家福在万尼亚舅舅的角色中忘记自己,回避自责的愧疚。
二人在多重扮演中同时是受害者和凶手。家福的伤痛在于他一直不敢承认自己受到真实的伤害,又因为这种伪装成为“杀死”妻子的凶手。渡利受到母亲的伤害,又在山洪灾害中成为“杀害”母亲的凶手。高月作为加害者的角色认罪成为他们“认罪”自白的契机。这种扮演也是交互幻化为鬼魂的对话,渡利成为家福早夭的女儿,家福成为缺失的父亲,名字里的“福”似乎又对应了渡利母亲人格分裂或者试图扮演的那个“幸”,他们又同时是《万尼亚舅舅》中被侮辱与被损害的人,废墟之上的拥抱,是滨口重现了《天国如此遥远》中鬼魂附体的时刻,也是两个碎片在断裂的时空里成为废墟的一部分。
当家福要求渡利带自己“随便去哪里转转”时,第一个场景是如同故乡雪景的废墟(垃圾处理现场),第二个地点则回到了灾难的原点,雪国里的一片废墟。面对垃圾,是女孩幸存后谋生的方式,在这里,个人的创伤、3.11地震的灾变和广岛原子弹带来的毁灭以及影片尾声y情时代的开始,共同抵达了故事的尽头,灾难过后幸存者如何继续生活的问题在契诃夫的戏剧中形成了回音。
如果说故事是谎言的艺术,在滨口的故事里,表演也是相信的艺术,越扮演别人越接近自己,越相信“谎言”越对自己真诚。广岛成为灾难的“孤岛”,车也成为漂浮在内海上的一只孤舟,在这个意义上,或许滨口的改写最好地还原了村上故事的某种内核——每个故事都有“入口”和“出口”,虽然我们每个人都是孤岛,但在碎片的最深处,又通过幸存的共同体连接在一起。故事的结尾,渡利似乎化身成为那个七腮鳗女孩,在“房间”里留下了自己的回忆,带走了车和狗。至于男主角去哪儿了?或许就像《世界尽头与冷酷仙境》的结尾,影子(镜像的车)逃出了仙境,而本体选择留在那个虚妄的国度,既然戏剧空间可能比现实更真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