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吹哨人:美国体操队性侵丑闻追踪》追踪记录美国国家体操队队医拉里·纳萨尔(Larry Nassar)在长达数十年的时间内对女子体操运动员的大规模性侵案件。在这起轰动的极其恶劣的大规模性侵案件中,自2015年披露后,前后共有500多名幸存者指证纳萨尔,包括9名奥运选手,被性侵的年轻女运动员最小的年仅13岁。
除了克制地呈现性侵案件中受害者被撕裂的人生、曝光后社会舆论对受害者的荡妇羞辱、勇敢地站出来发声与控诉的幸存者们、持续追踪与报道的地方媒体,这部纪录片更为深刻的一点,体现在用长镜头去追问,为什么队医纳萨尔能够在长达数十年的时间内肆无忌惮地将其恶魔之手伸向年轻的女子体操运动员?又是怎样的体系与结构饲养、包庇、纵容着纳萨尔这人面兽心的禽兽,这种制度性、结构化的恶又是如何被历史地建构起来的?从而将嵌入历史性制度结构之下的个体性悲剧很好地叙述出来,并直叩更为深层、普遍、根本性的社会问题——人的物化:国家话语、权力结构与资本对个体生命的操纵,对人性尊严的蹂躏与撕扯。
在回溯美国体操运动发展的历史长镜头里,浮现出两个重要的改造美国体操训练制度的因素。其一是冷战意识形态下长期弥留的角逐世界霸权的国家话语,其二是职业体育的商品化与市场化,体操这一体育竞技项目成为资本市场的营销品牌。两者合力重塑美国体操训练制度,女子体操运动员日益幼龄化(年龄越小的身体更柔软,更易于训练,更为服从管教,成为共识),体操训练营的管理制度更为严苛。实际上,在女子体操运动的训练与竞赛中,女子体操运动员的身体与人格已被规训为赢得体育竞赛的人体武器,成为美国竞争世界霸权的荣誉性象征,物化为市场品牌下的标准化的商品。
而正是在这过程中,医生纳萨尔出现了,他假装站在年幼的女子体操运动员的一边,诙谐、幽默、温柔,带着糖果,靠近女子体操运动员,用其所谓的“治愈圣手”为她们进行身体检查。而就这样,在日复一日的训练营的常规体检与医疗中,甚而在其录制的医疗视频下,当着体操运动员的家长的面,纳萨尔将他的手插入这些年幼的女孩的阴道里,然后用其专业术语来描述讲解治疗过程,性侵害就这样公然地发生着,且日常地反复、操练着。
从规训的身体到被肆意蹂躏的身体,这个过程是如何自然地发生的, 纪录片中女运动员詹妮弗·塞舍尔在回忆1996年奥运比赛克里·斯特鲁格受伤后坚持再跳、为国夺冠的那个时刻,描述道,“第一条她摔倒了,她显然非常痛苦,一瘸一拐地走回跑道的另一端。我们后来知道,她一直是带着严重的伤病在比赛。跳两次,取最高分。美国队需要她再跳一次。她跳了,单腿落地,她真的就是爬下了垫子,她是爬回来的.....贝拉一把把她抱起来,每个人都在为她欢呼,觉得她是英雄,而我心里在想,‘这有什么好庆祝的?’别装得她好像可以选择一样!她没有办法,只能去跳。我们这个国家热爱胜者,我们是一个讲究竞争的国家,我们觉得自己在各方面都是世界第一,是吧?但我们居然会为了取胜而牺牲我们的年轻人,这让我有点恶心。我们永远不会承认事实如此。在其他运动中,运动员是成年人,他们可以理性地选择自己想要的东西。在体操领域,我认为并非如此。这些孩子十岁就去国家训练中心,他们受到多年的虐待,所以即使到了....艰苦训练和儿童虐待之间的界限变得很模糊。所以,当真正明显的虐待、性虐待发生时,你已经不相信自己了。因为当你觉得自己很饿、脚踝很痛,觉得自己很努力的时候,他们却吼你,告诉你,你很懒,你很胖,你的脚踝没问题。所以,当一个男人问都不问你就把没戴手套的手伸入你的阴道时,我只能想象你的感觉是,‘他是伟大的医生,我在这里很幸运,所以我不会说什么。’”
最后,回过头来再看纪录片的中文译名——“吹哨人:美国体操队性侵丑闻追踪”,便觉得这个译名不甚准确。其实,倒不如将其英文名"Athlete A"直译为“运动员甲”,更为达意。“运动员甲”是纳萨尔医生所肆意侵犯的数百具身体中的一副肉身,是美国体操协会内部邮件中对举报者的代号,是其致力打造的市场品牌下的一件标准化商品,是国家权力宏大话语下世界霸权荣誉竞争的一项武器。正因如此,最终纳萨尔被判以两个60年的有期徒刑并非案件的结点,而是起点。实际上,政治、资本与权力下对人的物化这一根本性问题会呈现出诸多社会面向,比如性侵与家暴案件、冒名顶替文凭的案件中、人体器官买卖等等。而我们需要清楚地认识到,要保护个体生命、捍卫人性尊严,守住文明社会的底线——把人当人,我们要与之对抗、时刻抱有警惕的是什么。
最后摘录几段:
洁米·丹泽谢尔:“拉里,你看到了我们教练和国家队人员对我们身体上、心理上和情绪上的虐待,你假装站在我这一边,说他们都是魔鬼。但你不但没有保护孩子们,将你看到的虐待行为进行举报,反而利用自己的职权,同样进行操纵和虐待,你知道我当时很无助。我今天在这里,与其他这些女性一起,我们不是受害者,而是幸存者。要当面告诉你,你操纵的日子已经结束了,我们现在可以发声了,我们现在有力量了。”
玛吉·尼克尔斯:“美国体操协会和美国奥委会没有为我和我的队友及朋友们提供安全的训练环境,我们每次到国家队训练营,都会受到拉里·纳萨尔的蹂躏,训练营每个月都在卡罗利训练营举行。在此之前,都称我为运动员甲,美国体操协会、美国奥委会以及密歇根州立大学都是如此。我想要每个人知道,他没有对运动员甲施暴,他是对玛吉·尼克尔斯施暴。”
瑞秋·丹霍兰德:“我们的司法体系有两个主要目的,追求正义以及保护无辜者。如果不能对拉里判处认罪协议允许的最高刑罚,则这两个目的都无法实现。所以,我要问,用最严厉的法律去传达这样一个信息,要保护其他无辜的孩子免受性侵所带来的击碎灵魂的毁坏,这一点要放在何种优先程度?我向您报告,这些孩子值得用一切去保护,值得法律用尽一切办法予以保护,值得判处最高刑罚。”
“大家没有意识到的一点是,对于几乎所有这些女孩来说,那是她们第一次性经验,当你夺走别人去爱和表达爱的能力,将它夺走或伤害,这会深远地影响她们的心灵。说到底,他其实就是做了这样的事。他把她们的心灵偷走了一块,她们现在挣扎着要拿回来。要是管事的人做好他们应做的,她们中的多数人根本不应该遇见拉里·纳萨尔。这里面缺少的一块,就是这些失职的人承担责任,这些人应该保护运动员,保护这些女性,这些姑娘,缺少的这一块现在还没实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