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 拉斐尔·帕瓦罗蒂(Rafael Pavarotti)
他曾经以夸张的性闹剧建立起斐然的声名。而今到了72岁之际却用他最新的电影《平行母亲》(Parallel Mothers)打捞起一段祖国的苦难史。
佩德罗·阿莫多瓦(Pedro Almodóvar)熬过了一个让人抓狂的下午。这位电影人瘫坐在厨房的餐桌边上,用手托着下巴,虽然粉红色的口罩遮住了鼻子和嘴巴,但仍然掩盖不住他的疲惫和沮丧。两个月以来,佩德罗一直在马德里及周边地区拍摄他的第21部长片《平行母亲》,虽然马德里一度是新冠肺炎肆虐的高风险地区,但是拍摄工作一直没有遭遇特别严重的问题。他的制片公司专门聘请了几个护士,给剧组成员累积做了数千次的核酸检测,而且公司坚持每天给演员和其他工作人员提供两个FFP2口罩,所有这些投入都是为了保证电影的拍摄进度。但是今天,在5月底的这个星期一,在拍摄将近收尾的最后几天,当剧组几十号成员聚集到马德里以北一个小时车程的地方,准备拍摄最后一场室内戏的时候,阿莫多瓦却遭遇了一个不可逾越的障碍。他的一位主要演员临场罢了工。
25岁的米莱娜·斯米特(Milena Smit)是阿莫多瓦团队通过选角活动挖掘的新人,她穿着一件灰色的连帽衫,戴着一顶短短的假发坐在导演的对面。而穿着彩色条纹毛衫连衣裙的佩内洛普·克鲁兹(Penélope Cruz)则站在一旁,她曾因主演佩德罗拍摄于2006年的电影《回归》(Volver)而获得了第一个奥斯卡影后提名。克鲁兹怀里抱着一个14个月大、名叫卢娜·奥里亚·孔特雷拉斯(Luna Auria Contreras)的小女孩。几个星期以来,奥里亚一直表现得像个职业演员:她对摄影机不仅没有丝毫的抵触,而且还能在提示下发出恰如其分的咿咿呀呀声。但是现在呢,已经不可能再换人的情况下,她却不肯照着剧本去演出了。
当两个女人进行一场重要的对话时,阿莫多瓦需要奥里亚安静地坐在斯米特和克鲁兹中间的高脚椅上,或者至少是坐在斯米特的大腿上。但每次他们一把奥里亚带到餐桌前,她就开始嚎啕大哭。所有人都上来想尽各种办法给她加油打气。他们一会给她一个新的奶瓶,一会请她爸爸牵着她在厨房里转圈圈,还把克鲁兹招人喜爱的黑狗带了进来。但没有一个办法是奏效的。
“看哪,亲爱的小美人,你知道我们只剩下最后三天时间了吗?”克鲁兹用她甜美的西班牙语哄着奥里亚。奥里亚好像被这位大明星的烟嗓和大眼睛迷住了,她在克鲁兹的怀里渐渐平静下来。不幸的是,一把她放到斯米特的大腿上,把镜头对着她,她就又拉开了嗓门尖叫起来。
“我猜小女孩是累着了,”克鲁兹对阿莫多瓦说。从百叶窗漏进来的阳光打在他那一头刺猬式炸开的白发上,形成了一道光圈。
“我想小女孩今天是拍不成了,”阿莫多瓦轻轻地回答。他的声音既平淡又平静。但每个人都明白他说的其实是一场后勤补给上的噩梦。当时已经是下午三点钟左右了。他们还得在10点钟左右太阳落山之前赶去另外一个地方拍摄外景。
当一堆人围着奥里亚忙前忙后的时候,阿莫多瓦茫然地盯着那面用手绘瓷砖铺成的后挡板。每一片奶油色的瓷砖上都用海军蓝的弧线画着优雅的圆形和三角形。为了让这间厨房看上去像是1930年代的装修风格,他的置景团队将一座1970年代的改建房又进行了改建,他们敲掉了一堵墙壁,修复了一个老式的烟囱,换掉了地板,安装了一个木质的橱柜,然后铺起了这面手绘瓷砖的后挡板。每一个决定最后都由阿莫多瓦本人拍板。他特别喜欢帮他的角色决定书架上放什么书,或者给他们挑选喝水的杯子。“每个角色的房间也是一个角色,”布景设计师文森特·迪亚兹(Vincent Díaz)这样解释。(本文的采访部分基本上以西班牙语进行。)这间厨房在《平行母亲》中充当了两幕戏的背景,但这两幕戏加起来的时间也不过是大约三分钟而已。
良久,阿莫多瓦终于站起身来,他宣布让奥里亚小睡一会。然后走出了房间,请助理帮他拿过来一台手提电脑。如果奥里亚还是不能演出,那么他就要重写这一幕戏,以便在没有她的情况下能够继续拍摄。
在他的整个创作生涯中,无论遇到什么困难阿莫多瓦都会向自己的想象力寻求帮助。佩德罗出生于1949年,他成长的那些年月西班牙基本上处于弗朗西斯科·佛朗哥(Francisco Franco)将军的独裁统治之下。佛朗哥和他麾下的右翼军队在西班牙内战中取得了胜利,所以从1939年开始他就控制了这个国家,一直到1975年去世才结束其独裁统治。无论是在战争期间还是停战后的一段时间,佛朗哥和他的支持者从不放松的一项工作就是铲除西班牙的自由主义者、民主主义者、无政府主义者、社会主义者和共产主义者,同时还坚持要消灭这个国家的犹太人、罗姆人、无神论者、同性恋、共济会会员、女权主义者和工会运动的组织者。而在观看了1961年由男明星沃伦·比蒂(Warren Beatty)主演的电影《天涯何处觅知音》(Splendor in the Grass)之后,阿莫多瓦这个原本的无神论者进而又认识了自己的性取向——他显然成了西班牙最不受欢迎的那一类人。但是,即使是佛朗哥还在位的那些年,阿莫多瓦每次只要一坐下来写故事写剧本,他就能感受到绝对的自由。“我很明白自己的感受,这是一种非常明确的意识,”他向我宣称。“我不会给自己设定任何的条条框框,我不会给自己强加任何东西,对那些东西我甚至不会动一下念头。”
1970年代,当他刚刚开始拍摄第一批超8短片和第一部长片的时候,那些偶然撞进镜头的朋友可能会顺便帮忙扮演个什么角色,而阿莫多瓦就会发挥他那天马行空的想象力当场修改剧本。从入门开始,他的创作就违背了佛朗哥主义的每一条戒律。拍摄于1975年的短片《索多玛的覆灭》(The Fall of Sodom),他给大概30个男人化上浓妆,用这群一副异装癖打扮的索多玛人再现了《创世纪》(Genesis)中围攻罗得(Lot)家的场景。“所有这些场景都只能躲在乡下拍摄,不然当局就会把我们扔进监狱,”阿莫多瓦依然清晰记得这些细节。
虽然已经72岁高龄,但是这位自学成才的电影人仍然处于创作的巅峰。阿莫多瓦拍摄于2019年的电影《痛苦与荣耀》(Pain and Glory)获得了两项奥斯卡提名,而这两个奖项在他的履历中已经分别获得过6次和7次提名的成绩。《平行母亲》应该会给他带来更多的荣誉。为了确保自己的创作自由,阿莫多瓦成立了一家制片公司,一手栽培了许多西班牙最伟大的演员,并且拍出了许多可以与电影大师比利·怀尔德(Billy Wilder)和路易斯·布努艾尔(Luis Bu?uel)比肩的喜剧。阿莫多瓦和他们俩一样有种天赋,能够让那些看上去匪夷所思的人与事变得寻常普通。不过怀尔德说起浪漫情事就是一脸的冷嘲和热讽,而布努艾尔则恨不得把资产阶级抽了筋剥了皮架到火上烤,相比之下,阿莫多瓦要比他们俩温和得多。他在电影中扛起的大旗用大号字体写着爱和理解。在改变同性恋和跨性别者的银幕形象方面,阿莫多瓦大概要比其他任何一位导演都做得更多,而且他有着十分自觉的意识要在电影中消解传统硬汉文化对女性的凝视。而今,阿莫多瓦则要通过《平行母亲》第一次去直面佛朗哥遗留的历史问题。
当奥里亚从她的小睡中醒过来的时候,阿莫多瓦已经改好了剧本。他想让斯米特告诉克鲁兹,小女孩已经累得在床上睡着了,这既是一个虚构的情节,同时也是一个事实。但就好像意识到自己的筹码已经失效了一样,小星星这回的表现就像天使一样完美。一条过,克鲁兹给了奥里亚一个飞吻。他们在最后一刻终于赶上了进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