伟大的艺术家分为两种:一种在固执的自我欣赏中实现逻辑自洽;一种在严苛的自我怀疑中修正逻辑谬误。在《野梨树》之前,我深信锡兰是前者,因为他创造的幻境太具辨识度,有时像一首隽永的诗,有时像一部危险的小说,他独有的造梦体系可以容纳一切介质。
但若把《野梨树》看成锡兰对自我人生的投射,会发现他其实是后者。恰是源于他深刻的自我反省,才能在保持如雷霆万钧般深厚人文思考强度的同时,以极致的克制力避免表达的赘余。而这,恰是他此前作品中“树欲静而风不止”的来源。
《野梨树》确是他作品序列中的异数,它不再具备显性的叙事牵引力,而是将素材打散了遗落在各处,形成俯首即拾的错落感。影片中的“锡兰”以异乡人自居,却不得不选择归乡。他怀才不遇、自命不凡;桀骜不驯、格格不入;他竭力以形而上的哲学思辨尝试与他人进行深层的沟通,却因缺少对旁人的体察而落得鸡同鸭讲的难堪局面。
无论是与少时旧爱深情一吻后被咬破嘴唇,在大雨中狼狈窜入台球室无人理睬;还是被妹妹识破穷酸的窘境大肆争吵,与知名作家话不投机遭受斥责,都让他的存在成为可有可无的尴尬。影片里他多次站在山坡上俯瞰低处星星点点的屋舍,幻想高处不胜寒,却不想真正被流放的其实是自己,他既无力腾空,又无法落地。
“锡兰”的父亲貌似是他的反面,也曾才华横溢雄心勃勃,却终究在现实的挤压中寻得最具可行性的生存策略。他懂得何时插科打诨、何时自我嘲讽、何时佯装愤怒、何时真情流露。而相较“锡兰”的对立面,在某种意义上,他更像是“锡兰”在在时间洗刷作用下必然会进化成为的复刻翻版。
《野梨树》中依然有锡兰标志式的“冻结”时刻,以往的作品中大多是在漫长的求索与消耗后,通过人物的静默与凝视对过去时进行消化与思考,并完成对未尽困境的释怀。而本片“冻结”时刻的诉求却不同以往,隔着栅栏目睹故人婚礼,在桥上将雕像断臂投入河中,望着父亲在树下沉沉睡去时被蚂蚁覆盖的脸,每一次的冻结都让“锡兰”离被唤醒仅有一步之遥,但他却依然陷入梦中无法清醒。影片并未挑明他究竟是因为不自知而不觉醒,还是因为他仍对理想主义怀有梦想,情愿赌上自尊与前程。
此时,一个以自我怀疑与反省为训时刻警醒着的作者形象呼之欲出。他本我的表达欲是充沛甚至满溢的,他对信息的吸收与分解程度以光年计算,但他担心自己远离人群而丧失与周遭的共情力,他时刻要求自己仅以极小的切口释放必要的能量,因此他对“锡兰”的傲慢既是鄙夷的,又是豁达的;既是同情的,又是珍视的。
这便是锡兰在自我创作之路上需要面对的矛盾与抉择。是选择做一个哲学家?文学家?画家?观察家?还是梦想家?而他决定在《冬眠》斩获金棕榈后拍摄《野梨树》,这个时点才是最耐人寻味的。在创作方法上,他以自我解放为名行使了自我反省之实,也许从根本上,他是怀疑自己的,毕竟在功成名就的巅峰时期,有谁会要求他进行自我反省?除了他自己,别无他人。而这一切,也恰是锡兰成为真正被影史铭记大师的必经之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