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诗人、诺贝尔文学奖获得者米沃什的一生,经历了漫长的漂泊、动荡、凶险、屠杀与在时间中的遗忘,当然,还有贯穿于他的诗歌写作中的拯救。
切斯拉夫·米沃什
出租车夫在圣玛利亚城堡旁打盹。
克拉科夫小得像一只彩蛋
刚从复活节的染色罐里取出。
1956年,诗人、诺贝尔文学奖获得者米沃什,在一首长诗中,这样描写1900年的波兰古城克拉科夫。2004年,米沃什在克拉科夫去世。从克拉科夫到克拉科夫,米沃什的一生,经历了漫长的漂泊、动荡、凶险、屠杀与在时间中的遗忘,当然,还有贯穿于他的诗歌写作中的拯救。
米沃什的全部诗作可以看成是一首挽歌,一首关于时间的挽歌。当面对时间和时间带来的一切:变化、破坏、屠杀和死亡,米沃什感到惶恐、困惑、悲伤,甚至无能为力。但他没有忘记、也不曾放弃他诗人的职责。他试图真实地记录下这一切,同时也在他的诗中包含了对人性、历史和真理深刻的思考和认知。
即使初读米沃什,人们也会注意到,对往事的追忆和对时间的思索构成了他诗歌的特色。在他漫长的创作生涯中,展现出一个贯穿始终的主题,即时间和拯救。这就使他的诗中具有了一种历史的沧桑感。时间的主题在很多作家那里程度不同地存在着,但很少有人像米沃什展示得那样充分、深入,那样复杂多变而充满矛盾。这多少与他的个人气质有关,更多取决于他的人生经历。
失去家园的感觉对于米沃什来说是双重的:地理上和时间上的。他目睹了一系列触目惊心的变化,并为之深深触动。早年的信念破灭了,许多熟悉的人和城市消失了,德国法西斯的覆亡并没有使和平真正到来,取而代之的是新的集权和冷战。但幸好这种时间的变化并没有把他引入一种虚无主义,而是使他具有了见证人的身份。
在米沃什最初开始写作时,现代主义诗风正在欧洲盛行,年轻的米沃什也不可避免地受到冲击。第二次世界大战爆发时,米沃什留在华沙,亲眼目睹了纳粹的种种暴行。这些噩梦般的日子日后经常出现在他的诗中,直接或戴着面具。他没有选择逃离,而是参加了抵抗运动。在这段日子,他秘密出版了一些作品,还编辑出版了一本反法西斯诗集《无敌之歌》。 战后米沃什先后在波兰驻华盛顿和巴黎的大使馆工作。1951年他自我放逐,留在了法国,1960年去往美国加利福尼亚大学伯克利分校的斯拉夫语言文学系任教。1980年,诗人获得了诺贝尔文学奖。在离开故国30年后,米沃什于1981年回到波兰,受到了隆重的礼遇。退休后,他居住和往来于伯克利和克拉科夫两地,直到2004年在克拉科夫的家中去世。
尽管米沃什熟悉几种语言,一生中大部分时间又是在国外度过,但他并没有放弃用波兰语写作。这一方面是他意识到诗歌必须要使用母语才能写好。另一方面,坚持用母语写作,也是他与自己的过去保持联系的最好方式(也可能是唯一的),或者按另一位流亡诗人布罗茨基更富诗意的说法,曾经作为剑的母语,此刻在他的手中变成了盾牌。
如何看待20世纪,如何看待在理想和种族旗帜下的暴行和屠杀?诗人应该如何对这一切做出回应?诗歌和时代的关系是怎样的,以及如何在诗中表现他的时代?在1956年完成的长诗《诗论》中,米沃什试图回答这样的问题。他对1900至1945年波兰的历史文化和诗歌创作进行了回顾,这可以看作他在流亡西方后对自己思想的一次清理。这部长诗受到米沃什研究者的重视,因为这不仅是流亡后他在西方写下的第一部诗歌作品,也充分体现了他的诗歌观。
诗歌是什么?
一种对官方谎言的默许,
一支醉汉的歌,他的喉咙将在瞬间被割断,
二年级女生的读物。
我需要好诗却不了解它,
我最近发现了它有益的目的,
在这里,只是在这里,我找到了拯救。
(《献辞》)
米沃什深知自由对一个人的重要,但他并未忽视自己对历史和社会所承担的责任。在他看来,最可怕的莫过于遗忘。过去消逝了并不是真正消逝,如果它们还留存在我们的记忆中。但消逝的过去一旦被遗忘,那就意味着它真的消逝了,我们也就断绝了与过去的一切联系。
米沃什的痛苦是双重的。他的痛苦并不在于坚持真理的先知被处死,而在于当时旁观者的无动于衷和此刻在这场战争中人们的冷漠和麻木。战争和不幸造成了时间的断裂,人们迫切需要忘记那些痛苦的经历,以便开始新的生活。这就使时间的通道被切断,过去和现在无法联结,也无法通向未来。米沃什所要做的一切,就是努力恢复过去和现在的联系。时间具有双重性。我们生存在时间中,只有当死亡到来,我们的时间才会终止,因此,时间和我们的生命密切相连;另一方面,时间的流逝无情而残酷,它带走一切美好和有价值的东西,包括我们的生命。而战争带来的暴力、破坏,又在加速着时间的这种进程。和原始的人类一样,在米沃什看来,语言具有一种咒语的力量,它通过复述可以使逝去的一切重现,并得到永存。这就使我们充分理解了为什么时间会成为米沃什的一贯主题,理解了为什么在他的诗中有着那么多对往事和死者的追怀。挽歌的意义不仅在于悲恸已逝的,更在于使逝去的一切通过词语得到再生,以战胜遗忘,使时间得到拯救(“我们该怎样守护它?靠叫出事物的名字。”《一个请求》)。
米沃什的反思源于他内心的矛盾和痛苦,但他不是十足的悲观主义者,至少他的部分诗歌并非那么沉重。他也写过一些清新优美的抒情诗,我们可以把这视为他全部作品中的华彩乐段,也可以看作他对生活的热爱:
多么快乐的一天。
雾早就散了,我在花园中干活。
蜂鸟停在忍冬花的上面。
尘世中没有什么我想占有。
我知道没有人值得我去妒忌。
无论遭受了怎样的不幸,我都已忘记。
想到我曾是同样的人并不使我窘迫。
我的身体没有疼痛。
直起腰,我看见蓝色的海和白帆。
(《礼物》)
诗人主张并鼓励人们去感知、享受尘世的快乐,即使这快乐是短暂的。我们不妨把这看作一种积极的人生态度——这当然很好,但真实的情况可能是,我们从中看到他极力使自己从痛苦中挣脱出来的努力。正是经历了一连串的不幸,正是对时间的本质有着深切的感知,诗人才转向了普通人的生活:“随着渐渐消失的时代/人们学到了重视智慧和纯朴的善”(《契里科咖啡馆》),或者毋宁说,他是在遮掩或说服自己忘掉内心的痛苦。因为过去的一切不断地袭扰他,包括那些死者:“那些名字被抹去或踩在地上的人/不断探访我们。”(《契里科咖啡馆》)尽管他可能真的认为生活即是幸福(“赞美生活,即幸福”),但人活着所要学会的不光是死亡,还有活着本身。
米沃什的风格朴素而强烈。他并不过分追求形式和外在的诗意,但他的诗具有很强的感染力。这也许是理性和道义的力量在诗歌中得以体现的缘故。他常常使用散文化的句子,没有更多的修饰,显得自然流畅,有时甚至显得直率。从表面上看,他多少有些像惠特曼,但又与惠特曼有着很大的不同。惠特曼的思想更多来自爱默生,充满美洲大陆的乐观情绪,相比之下甚至显得有些自大,米沃什则更加明晰,沉郁,甚至忧伤。就精神气质讲,米沃什属于古典主义,代表着欧洲文化的传统。只要你仔细凝听,就会听到时间脚步的回声。
米沃什称得上是多产,自1933年出版第一部诗集《冰封的日子》后,他共出版了十余部诗集。1991年,他以80岁高龄出版了诗集《外省》,里面收集了他1987—1991年创作的诗歌,1995年又出版了诗集《面对河流》。里面的作品虽然明显松弛下来,但诗人仍然热情不减。对历史和社会现实的深沉思考更多让位于对早年生活的追忆。
同样,诗人也在总结他的创作:
呵,至高的主,你决意让我成为诗人,现在是我
呈上报告的时候了。
我心里充满着感激,开始明白了
那职业的不幸。
实践着它,我们了解了太多人类
奇异的品性。
(《报告》)
他了解人类“奇异”的品性,了解他们的弱点,错误,甚至罪行,但他没有放弃对人类的爱,似乎也没有放弃希望。米沃什代表了人类的良知、勇气和道德力量。他可能是这个时代为数不多的相信真理和正义的作家。在看到这一点的同时,我们似乎也应该注意到他内心深处巨大的难以排解的矛盾。在米沃什的诗中,他以深刻的洞察力为我们描绘了20世纪,他挽歌式的写作使我们从中目睹了战争和专制制度带来的混乱以及人类的伤口,使我们意识到了时间的残酷性, 也唤起了我们深深的思索乃至疑虑:
但对于我们最贵的终结在哪里?
同样毁灭和拯救我们的时间在哪里?
(《在天堂会怎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