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导读]当我到了可可西里,真的用上了积累多年的东西时,才清醒地认识到,以前的状态是一种消磨,这种感觉既自由又紧张,因为储备得还是很不够,你要重新学很多东西。
曹郁 图片来自网络
在电影学院上学时,曹郁最大的兴趣就是研究器材和泡图书馆,《美国电影摄影师》杂志是他从图书馆借阅最多的书籍,在上面看到自己感兴趣的文章,他会复印下来。
这本杂志经常会刊登世界上最优秀的摄影师专访。那时,他隐隐约约幻想着,哪天自己也能上这本杂志就太牛了。
2012年4月的一天,曹郁接到一个来自美国的电话——《美国电影摄影师》杂志记者约他专访。
那一刻,十几年前的幻想忽然清晰起来。
没明白怎么回事儿呢,已经得奖了
不少人以为,曹郁的电影处女作就是《可可西里》,其实,1997年电影学院毕业后,他连续拍了6部有时连他自己都想不起来的电影,每部戏的酬劳只有几千元。“有好几年,我存折上的存款都没超过5000元。”
穷得太久,他决定接拍广告。
2001年,他拍摄的第二支电信广告获得纽约广告节摄影奖提名。第三支广告是百事可乐。在广告界,品牌的认可是对一个人最大的肯定。最火的时候,他一年拍80条广告,经常是出了这个摄影棚,就进那个摄影棚。貌似很充实,但他隐约觉得有些不安,可因为太过忙碌,也没时间思考。“我是当时北京价钱最高的广告摄影师。第一次买了房,生活比较滋润,也胖了好多。当你在一个圈子里混得比较好时,你就把这当全世界了。”
2003年,陆川找到曹郁,递给他《可可西里》的剧本。
他们在大学时就认识,曹郁本科时,陆川在读研究生。上学期间,他们合作过一部电视剧,拍到一半,曹郁因为要写毕业论文而退出。
那时的曹郁对可可西里没有任何概念,看了照片,发现那是一个特别恐怖的不毛之地,挣扎了很久。偶然在一本汽车杂志上看到一张照片,一个人开着越野车在可可西里,那张照片开启了曹郁一直有过的梦想——拍一部1:2.40的宽银幕电影,像西部片一样开阔感觉的电影。
他答应了接拍这部影片。
随后,陆川只问了他一个问题,“你想把青海拍成什么样?”
“看了你的剧本,我决定拍一个阴郁的青海,不想拍成阳光灿烂、蓝天白云、明信片式的青海。”
曹郁随后写的拍摄日记有十多公分高。
关于《可可西里》的拍摄,有这样一组数据:在平均海拔4600米的高原上拍摄了四个多月,剧组拍摄总路程六千多公里,全剧涉及的场景相距最远达到一千七百多公里,剧组每天都要开一两百公里的车去拍摄场地。
2004年,《可可西里》获得台湾电影金马奖最佳摄影提名。曹郁和陆川飞去台湾参加颁奖礼,下飞机后发现行李被错装到了下个航班,只能在机场等候。赶到现场时,已经在颁发剪辑奖,下一个就是摄影奖。工作人员催着他们换了西服赶快到座位上——这是曹郁第一次穿西服,第一次参加电影节,在念摄影奖提名时,他正急着看鞋带是否系上,衣服扣子有没有扣错,“太赶了,恨不得趿拉着鞋往里跑。”忽然,他感觉吊臂上的摄像机开始往他这儿运动,“难道……”
他听到了自己的名字。“还没明白怎么回事儿呢,就已经得奖了,也挺好,没有煎熬的过程。”
同台竞争的还有杜可风的《2046》。
“因为这部电影,让我们有了从来没有感受过的力量、勇气、荣誉和爱。”这是曹郁的获奖感言。
彼时的他30岁,成为金马奖历史上最年轻的获奖摄影师。
终于可以拍大片了
在《可可西里》的拍摄过程中,有一次收工回去的路上,坐在副驾驶的陆川回头跟坐在后排的曹郁说:咱们将来拍部南京大屠杀的戏。
那么大场面,可能吗?“咱先把这五六个人的戏给捋顺了再说吧。”曹郁没往心里去。
2006年,当陆川找到他讲述《南京!南京!》的故事时,“我的脑海里闪现的全是‘脸’——在战争中幸存或死去的一张张脸,我认为这是一部关于‘脸’的电影。它和《可可西里》有很大的不同,自然环境的艰险是《可可西里》成立的前提,所以环境表现是最重要的,而《南京!南京!》表现的是战争中人的精神状态,很抽象,还有一种诗意的神性在里面。”
“拍成黑白片可以吗?因为黑白片可以排除色彩的干扰,直达人物的内心。它是抽象的,有一种天然的精神提纯作用,你会有走到人的灵魂里去的感觉。而且,大屠杀场面会有太多流血的镜头,我怕观众会忍受不了。”曹郁问。
陆川有些犹豫,因为《辛德勒的名单》就是黑白电影。
制片人则担心观众不会为一部两个半小时的黑白片买单,毕竟,在中国已经有20年没有公开发行过黑白电影了。
曹郁拍了3次黑白和彩色对比的试片给他们看,最终,银幕效果说服了他们。
《可可西里》当时的投资只有七百多万,《南京!南京!》投资8000万。“我们终于可以拍大片了!”曹郁激动地想。
头几天的拍摄,全是拍大片用的摇臂,但影像效果却像缺少情感的商业大片,他决定从摇臂上卸下摄影机,扛在肩上,第一次手持拍摄就找到了他一直想要的感觉——特别真实的纪录感。
《南京!南京!》 中,曹郁用彩色胶片拍黑白电影,这在国内是第一例。
陆川说,在《南京!南京!》中,摄影师曹郁更像一个演员,像观众的眼睛一样,穿越那段灾难。
在这部影片中,90%的镜头用的是肩扛摄影机拍摄,“这有一种纪录感,同时又让你感到很贴近、很随意。我们也可以用专业移动设备,让你几乎感觉不到摄影机的存在,就像很多商业大片的拍法,但这样就缺少一种触感、真实感。当演员想要传达一种情绪时,你把摄影机慢慢靠近,观众就会更容易接受这种感受,这些完全是即兴的,肩扛摄影机的作用是其他机器所不能代替的。”
在拍刘烨穿过城门看到对面日军的那场戏时,拍之前大家都在等待曹郁的状态,他在听音乐酝酿感情,等到有了感觉,扛上摄影机就去拍,这个镜头一气呵成。“你们在看的时候可能没有感觉,实际上镜头的拉近是有韵律和节奏的。”
2009年11月28日,凭借《南京!南京!》,曹郁第二次获得了台湾电影金马奖最佳摄影提名。
这一次,他没去现场。
当时在拍张扬导演的《无人驾驶》,那天正好要拍一个大场面,人好不容易凑在了一起,他不好意思请假。而且,“都得过一次奖了,这次肯定不会再是我了。”
这一年,金马奖的主题是向摄影师致敬,曹郁第二次获金马奖最佳摄影。
“后来才知道是这样一个主题,电影节上有过几次这样的主题啊,挺珍贵的,有点遗憾。而且,我没去,人家照样把奖给我了,这让我非常不好意思。”
第57届圣塞巴斯蒂安国际电影节最佳摄影、第3届亚太电影大奖最佳摄影、第四届亚洲电影大奖、第37届洛杉矶影评人协会奖最佳摄影奖第二名runner up奖……《南京!南京!》把曹郁的事业推向了一个高潮。
真正的艺术家,都有孩子气的一面
1988年,电影《末代皇帝》在中国上映。其中故宫部分的拍摄让14岁的曹郁很不解,“为什么电影上的故宫和我眼睛里看到的不一样?”他跑去午门和太和殿看,站在影片中的拍摄角度,却怎么也看不出电影里的感觉。他想,一定是摄影师把它拍成了这个样子,从那时起,他对摄影师这个行业充满了崇拜和兴趣。
曹郁的父亲是北影厂的编剧,带他去过拍摄现场。
在现场,他看到的摄影师“都特别厉害,身上有一种老电影厂人的严肃和认真,但是也有很霸气的东西,看着让人害怕,难以接近”。但是在《末代皇帝》的纪录片里,他看到的摄影师维托里奥•斯托拉罗非常随和。现在回想,“可能北影厂摄影师的身上没有比较纯真的东西,而那些真正的艺术家,都有孩子气的一面,有很强的感受力和表现力。”
“艺术家和电影工作者的区别在于,你经历过的每件事、每个成长的瞬间,都是为你拍出或者理解一个新的画面服务的,这个叫艺术家。艺术家也有级别的,我永远也不可能达到伟大艺术家的级别,我也不认为现在有多少人能成为伟大的艺术家,用这个标准衡量的话,屈指可数。”
从第一次看过《末代皇帝》后,他每年都要看几遍,“前两天才又看了一遍,一个是它有好多好多值得你学的地方,再一个是因为它是我热爱摄影的一个缘起,所以我总要在里面再吸取些营养。”
有力量的、原始的、简单的、浓烈的人
曹郁中学时成绩很差,这让他整个中学阶段过得很痛苦、压抑。
因为从初中三年级起,他就决定要当摄影师,这个理想在老师眼里就是——因为你学习特差,所以只能选择这个。老师在高考辅导的时候会对他说,“学习不好没关系,反正你要考艺术院校。”
“他们就打心眼儿里瞧不起你。我高考的时候是1993年,那会儿认为只有学习不好的孩子才考艺术院校。像我哥,高考的成绩是朝阳区第一名,北京市前几名,他选择去传媒大学(当时叫广播学院)的时候,他们老师都快疯了,因为他的成绩随便进北大清华,他们就觉得你不是浪费吗?”
到电影学院后,曹郁大学4年成绩一直第一,拿奖学金,当学习委员,“因为我特别热爱这件事。”专业上的优秀,并没让曹郁走出中学时留下的阴影。
“拍《可可西里》才让我的内心真正有了比较大的变化。”他在那里学会了开车,在空旷的高原上自由驰骋,那种感觉让他仿佛回到了童年,“因为中学学习成绩不好,有很多年特别压抑,好多事不能做,没有成就感,很发怵跟人打交道。”
在高原上拍了四个多月戏后,他发觉对自己有信心了,最重要一点,“发现了自己是有力量的、原始的、简单的、浓烈的人,以前那种微胖小富的生活并不是我想要的。虽然也会不停地看各种电影、摄影资料,听喜欢的古典音乐,但那种日子在慢慢消磨我,让我觉得有些梦想越来越缥缈,因为没有用武之地。当我到了可可西里,真的用上了积累多年的东西时,才清醒地认识到,以前的状态是一种消磨,这种感觉既自由又紧张,因为储备得还是很不够,你要重新学很多东西。”
没有工作时,他一般宅在家里,把玩儿相机,看电影,欣赏画册,听音乐。他家里最多的,就是各种音乐碟片。他的音乐素养很高,《南京!南京!》的片尾曲就是他向陆川推荐的。
在妻子姚晨眼里,“曹郁是一个艺术家,既是生活艺术家,也是电影艺术家。”
天赋决定你能走多远
人物周刊:电影《可可西里》让你收获了名气,按理应该有不少电影找到你,可看你的简历,从这之后直到2006年准备《南京!南京!》的拍摄之前,竟然连着3年都在拍广告。
曹郁:我这人挺较劲的,觉得没有合适的电影,不如拍广告。拍广告可以让摄影师积累很多技术性的经验,我全当技术练习了。直到《南京!南京!》出现,我才觉得,这个电影既像陆川的,又像我的,才决定重新开始拍电影。
人物周刊:2001年,在接拍孟京辉的电影《像鸡毛一样飞》时,广告圈的人据说很不理解你的选择。
曹郁:那是拍广告最火的时候,他们说你为什么要去拍电影,电影能给你多少钱,肯定特别少。而且,你如果走了,导演可能会选择别的摄影师合作,你的位置有可能就被替代了。
人物周刊:你当时接触的广告圈的人大概是什么样的特质?
曹郁:相对来说还是一个比较聪明的人群,学习能力也都挺强的。但他们不是真正的艺术家。
人物周刊:你的目标是想要做艺术家?
曹郁:那肯定是了。我从干这行开始就这么想的,拍到现在只能证明我就是。你能成为什么样的人,首先得看你有没有这个天赋,比如说你想成为刘易斯那样的百米运动员,他肯定是有运动的天赋,你如果没有,再努力也没用。天赋决定你能走多远。我在摄影方面肯定是有天赋的,但有多高的天赋是另一回事。
她是我现在生活里最重要的部分
人物周刊:有网友感叹,曹郁作为一名优秀的摄影师,被更多人知道,不是因为获得了国际大奖,反而是因为情感。这种状态会困扰到你吗?
曹郁:我觉得很正常。因为我是做幕后的,她是影星嘛,当然知名度会更普及一些。作为她的丈夫,当然会这样。我觉得没什么,因为我在专业上已经获得很好的成绩。
人物周刊:你有足够的自信去面对这样的状态?
曹郁:对,如果说什么奖都没得过,我可能会有点恐慌,或者有点不自在。但是已经有过一些成绩了,我觉得无所谓了。
人物周刊:姚晨对你意味着什么?
曹郁:她是我现在生活里最重要的部分。
人物周刊:作为一名摄影师,你眼中的演员姚晨什么样?
曹郁:我觉得她挺美的,她的长相是我喜欢的,中西合璧的感觉。在我眼里,她更多的是作为一个人出现,而不是演员。她的性格率真,很有童心,这点跟我挺契合的。她的艺术感受力也很强,这点我特别高兴,这样我们可以进行很多讨论。如果需要讨论的话,她能说到点儿上。最重要的是她特别真实的个性,跟我的艺术风格很像。如果说一个人很喜欢修饰自己,心思很复杂,那我觉得她跟我的摄影风格也不太像,我的摄影风格也就代表了我是什么样的人嘛。
人物周刊:你的摄影风格什么样呢?
曹郁:首先是真实,然后比较诗意,浓烈。但真实是基础,我特别讨厌修饰的东西。摄影最高的境界,就是又真又美。我要寻找的生活伴侣就要是这样的一个人。
人物周刊:怎么看姚晨作为演员的特质及未来的前途?
曹郁:她当然是一个很好的演员了。前途这事吧,任何人都一样,你只有碰到合适的戏才行,我要没有碰到《可可西里》、《南京!南京!》也不行,如果一味地拍我前面那些戏,那也很难得到特别高的成就。《潜伏》是她目前最好的作品,因为整部戏就是一部非常出色的作品。未来如果她的潜能能够全部释放的话,她会取得更大的成绩,肯定的。
人物周刊:你愿意用什么样的词来形容她?作为演员?作为妻子?
曹郁:作为演员,我觉得是有力量的吧。这种力量可能也是表现力,表现的能力、张力,她以真为基础做人,也是一种力量,这样会影响她的作品。作为妻子,我觉得她很温暖,有相互依靠的感觉。她让我有归属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