钮承泽:我注定要成为现在的自己

时间:2021/11/26 17:38:11 阅读: 0

钮承泽:我注定要成为现在的自己

钮承泽

“概略”、“寂寥”、“生张熟魏”……钮承泽嘴里总缓缓吐出书面辞藻和华丽排比句,哪怕和朋友聊天也是如此。但你很难觉得他老派或做作,因为以同样高频率出现的,还有各式拟声词、毫不忌讳的脏字和手舞足蹈的现场表演。

和许多谈话相同的是,话题总容易旁逸开去。不同的是,哪怕已经旁逸出十多分钟,差不多相当于表演了一场小短剧之后,钮承泽仍然会很有逻辑地绕回主题,并周到地给一个点题呼应。

17岁时,他的招牌表情是“不屑”——气鼓鼓歪着嘴,眼睛向上斜轮半圈。还在国光艺校读书的他,1983年因主演侯孝贤《小毕的故事》,获金马奖最佳男配角提名。“我当时讲一句狂语:总有一天我要自制、自编、自导、自演,成为一个全才的电影工作者。有人觉得你好屌,有人哼哼冷笑。”

骤红的钮承泽进入青春期,同时,台湾电影进入衰败期。

少年得志却无戏可演的童星,被称为“台湾偶像剧教父”,却自嘲是“不知道下部片子该拍什么的偶像剧导演”,一直抱着电影梦却只能偷偷放心里……更可怕的是,“你自以为充满理想抱负,可是在追求成功的过程中,变成个腐烂发臭的王八蛋而不自知”。

在钮承泽口中“生命大崩解的一年”,他拍了深刻剖析自己的半纪录片电影《情非得已之生存之道》。之后有了大红的《艋舺》,又有了讲述爱情的《LOVE》。

“现在,我会疼惜自己的阴暗面,所以才会得以疼惜他人的阴暗面。我仍然是王八蛋,可我是一个有反省能力的王八蛋。”钮承泽说。

那一刻,对未来无惧无疑

《小毕的故事》之后七八年,是钮承泽最痛苦的时期。“没有戏演,爱面子,没有钱,又是明星,极度讨厌自己,可在外面又拽得不得了”。

他指责9岁时送他去演戏的妈妈:“我没有一个正常的童年,今天这么惨都是你害的!”妈妈很委屈:“都是你自己要的啊。”

钮承泽记得,童年时对演戏感觉复杂,不喜欢是因为要跟不同的人说不是人说的话。喜欢的部分包括可以在功课重的私立贵族学校请假,演戏时妈妈会难得放下弟弟,专门来陪他。都不是喜欢表演本身。

但是,当李立群问他:“豆子你到底喜不喜欢演戏?”他回答:“蛮喜欢的。”李立群说:“喜欢演戏,就要立志演好戏,才可能变成好演员。”

钮承泽不知道什么算立志,那是听起来空荡荡的东西。不管了,先给自己定个漂亮目标:3年内成为伟大的演员。“好像突然醒了,发现自己离伟大好遥远。以前总是抱怨环境、市场、导演的眼光,我都看不起我自己,因为我没有真正努力过,就用高傲的眼光来掩饰自己内心的脆弱,成了恶性循环。”

他开始健身,“运动充足时人体会分泌多巴胺,一种近似吗啡的物质,让人心情愉悦。”也开始接一切戏,“把什么戏都当成李安的戏演,有人付钱给你练习,多好。”

1995年,一人一包一拐棍,钮承泽用10天从西到东走了一遍台湾的横贯公路。“平时你都没有机会跟自己好好相处。”最后一天,他到达东部花莲,在大山大水中行走,突然走到一片开阔的峡谷。

“你知道吗?就那一刻,人生第一次有了狂喜的顿悟。那一路想了很多纠结的事,比如当年为什么没接《童年往事》,错失侯导,十几年来一直在痛这个。这种事太多,我一直活在对过去的悔恨当中,期待明天的幸运,却永远没有当下!那一刻,看着这个开阔的景色,吹着这个风,突然,对未来无惧无疑!哇!没了!侯导,再见!”

他跑到河谷,把一个个大石头当观众,连唱两小时,“开了场演唱会”。

接下来,他第一次来大陆拍电影,扮演清朝末年陕北的一个跛子强盗。为了15天的戏,他在陕北呆了3个月,加上为戏减肥折腾了一年。他去米脂县的一个山村体验生活,学陕北话,蹲着吃饭时能闻到胯下传来的汗味。为了演好跛子,他崴着脚过了3个月,造成现在仍脊椎弯曲,晚上睡觉脚伸不平。

“很辛苦,但很喜乐,因为你知道原来你可以为工作付出这么多。你开始跟自己和解,变得看得起自己,喜欢自己。如果不喜欢自己,你根本没有爱这个世界的能力。”

一定要找到接地气的东西

离开陕北后,钮承泽去了从小梦到的北京。他的父系家族是满族钮祜禄氏,出过6位皇后。钮父19岁独自去了台湾,所有亲族都在北京。“不知道为什么,我牙齿不好,我父母牙齿都很好。回北京就懂了,姓钮的许多都这样,那一刻我感觉到基因的强大。”

钮承泽骑着脚踏车,到了后海一带,想象着自己的父族当年行走在这条路上,脱口大喊:“爷爷、奶奶,我回来了!”

十多年后,他回北京拍了电影《LOVE》,男主角之一马克便是生活在台北的北京满族后裔,执着于买下一个四合院。

买四合院正是钮承泽的梦想,2002年看中一个,160万。那时候刚开始做电视剧,没闲钱。现在,听说同一个院子已经3000万了。

因拍偶像剧二次成名的钮承泽,愤青时代常常引用伍迪•艾伦的一句话:“美国人从来不倒垃圾,他们把垃圾都塞进电视里。”那是他对台湾电视的感受。

“泼水、打巴掌或者古装,完全不接地气,离生活很遥远。”钮承泽看到日剧《悠长假期》,觉得“我们也可以这样,从生活出发,拍得好看”。他将题材跟身边人讲,没人相信能成。

2001年,中视突然找钮承泽拍电视电影参加金钟奖,王小棣编了一个摸爬滚打的演员故事《晓光》,让钮承泽自己导演。

“第一次当导演,摄影师说,导演,下一个镜头在哪?我心里骂,我怎么知道?就说,唉呀,我去个厕所。回来再跟他讲下场怎么拍。后来他老说我一上厕所就有灵感。这部之后,我知道我就是个导演,我就是知道镜头这时候要跳,音乐应该要起。”这部戏入围3项金钟奖,拿了一项,也让钮承泽有了拍下去的机会。

“我的戏一定要找到联结,拍再商业、再俗烂的东西,我还是得接地气。比方说演员的表演,他们都说我爱演,他们在镜头前面演,我在镜头后面演。那是因为我如果不跟他们一起,根本没办法判断他们给我的是行货还是真情,所以我的演员比较辛苦,没办法交行货,一定得拿真情出来。”钮承泽说。

大概因为如此,钮承泽的片子里总是出现无法满足儿子的父亲,因为钮的父亲患上“运动神经元萎缩症”(俗称渐冻人)住院几十年;总出现更偏爱弟弟的母亲;总出现不得志的演员;总出现爱情的背叛、对峙、疯狂,最终的和解原谅。

“事后想想,这都是老天爷的安排:我注定要成为现在的自己!应该吃那么多苦,应该累积那么多情绪,应该有过这样的奋起。”他仍然经常被评论为嚣张,但他已经不像17岁那样歪着嘴斜轮眼睛了:“其实我很诚恳谦卑,我知道自己会拍电影,这是老天爷给的,我得把这能力拿出来。这东西是求不到的,有一天老天爷就会拿回去,江郎总会才尽。”

枪是下等人用的武器

人物周刊:豆子是你从小的外号吗?为什么英文名也叫豆子(Doze)?

钮承泽:高一时我1米6,老师说,“你小得跟个豆子一样,坐那么后边是不是不想上课?”下了课大家都叫我小豆。我很生气,觉得该有个恢宏的外号,后来觉得挺可爱的。英文名我本来想叫《碧海蓝天》里让•雷诺那个名字,可有朋友说听起来像asshole,不如叫Doze,打瞌睡,也挺酷。

人物周刊:在拍偶像剧的时候,还会想到《小毕的故事》吗?会有落差感吗?

钮承泽:还好。因为我做电视剧做得很有尊严,虽然可能很苦,钱很少,但我是作者啊!我们在台湾也受到一票文青的追捧,因为台湾那时候没有电影,跟常常得不到机会的演员比,当然电视剧导演比较有成就感。

人物周刊:17岁立下的电影梦一直在吗?

钮承泽:当然,但只能偷偷放在心里。你要说出来,所有人都会觉得你疯了。本土电影市场可能只有0.5%甚至更低。当电视剧导演以后,我谈过无数个投资人,他们都想投资我拍电视,我就忽悠他们投资拍电影,最后都没成功。我拍电视根本不需要他们的投资,拍电影他们觉得是血本无归的自杀式行为。

我是把电视当电影拍的。后来想想,这是太棒的一个过程了。我常常跟年轻导演讲,你们真的应该多拍一点东西,甚至应该有电视剧的操作经验。你们可以在那么短的时间、那么小的环境、那么贫乏的资源当中操作,会得到最大的训练,反之,就算你是天才,二十几岁学成归国,拍了一部电影,我不觉得会好看。因为没有片场支撑,也没有足够的人生经验,你怎么拍出好看的戏呢?

人物周刊:你的电影理想是什么?

钮承泽:我现在最大的梦,是有生之年能看到那个东方好莱坞,或者说是华语电影国度的降临。

我一向觉得,全球化浪潮再强大,好莱坞再有钱,再有制度,技术再好,拍出再能挑动我们感官的好看类型片,观众对于我们的语言、我们的文化、我们的故事一定有需求。重点是你能不能提供好看的电影。过去这样的电影非常非常少,以台湾来讲,要不就曲高和寡,要不就粗制滥造,中间电影在哪?前两年,只要演员谁加谁加谁,轰,就一定有个数字嘛!现在你再用加法电影看看?不一定能成了。

我们有那么深邃的历史,那么多的人,那么多的故事,那么多的苦难,那么广大的土地,我要讲的是这个土地的人和情,不是跟西方竞赛科技,一如《艋舺》里那句台词:枪是下等人用的武器。

人物周刊:《LOVE》的第一个镜头长度是12分钟,交待了七八个主角的关系。怎么会想到在都市爱情片中用这么有难度的方式?

钮承泽:这个镜头拍了20天,不知道花了多少钱,错一点就得重来。陈国富来看,我都不好意思。我觉得这是我的风格,希望有技术上的突破、类型的超越,应该给观众、给这个工业带来一些新的东西。失败了,没关系。成功了,它就会作为例子留下来。你就是得有志气。虽然拍的时候老骂自己,折腾死人了,干嘛要这个志气。

这个戏严格来说有两个作者,我的长期合作伙伴曾莉婷,《艋舺》也是我们一起弄的,这段是我们一起想的。

人物周刊:她就是前女友毛毛?

钮承泽:对,我们一直是伙伴,她是我的灵魂伴侣,也是我的创作伴侣,我们从《石头的故事》开始合作。但是我们大概不太会成为世俗定义的复合状态。

合作过程非常痛苦,时时要绷断弦了,她翻脸了,辞职了。每部戏都是这样,《艋舺》她辞职5次,《LOVE》也是。

她不仅是编剧,也是共同作者,参与剪辑、音乐各方面。我非常非常信任她,她在美学上的判断很好,非常聪慧、善良、敏感,非常有结构能力。我结构没她好,我都是片刻、神采、点子、很多戏剧性。

有一种玩意儿叫人类图,我们两个人的图合在一起全满!就是什么都有了。很多时候我要遇上她,才会觉得,对嘛!就是这样嘛!但问题是连扇窗都没有。她觉得快要窒息了,想要逃。

我在她身上学到很多,包括会拍这部电影,都跟她有很大关系。透过跟她的相处,透过她带给我的感觉,我越来越尊重,越理解,越包容,越来越懂得爱。所以我才要拍这部电影。

现在我就像一艘他们说的爱之船,可以搭载很多人,向理想的彼岸航去,她是那个掌舵的人。

人物周刊:你人生中经历了那么多起伏,最遗憾的是哪部分?

钮承泽:现在的我不会这样看事情了。我当然有很多伤口,可是我都已经知道,所谓的福祸相倚、塞翁失马,事物的真正意义绝对不是它当初出现的那个面貌。当初为你带来极大快乐的,可能后面会为你带来毁灭;当初带来极大痛苦的,可能是你一次顿悟的开始。每一个当下才是真实的存在。我对未来有乐观的期待,但是没有非怎么样不可的压力。所以我的那个“高我”——有神性的我,是了无遗憾的。

(南方人物周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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